历史的绝响
——读傅世存的长篇小说《鲤鱼山血泪》有感
作者:刘培英
傅世存是我在安康文坛认识最早的老师之一。那是九十年代,当时他已是大名鼎鼎的作家了。我读过他的中短篇小说集《世事茫茫》,那质朴的语言,精巧的结构,或平淡或传奇的情节,引人入胜,也深深吸引了我。作者的作品中,尤其是对深山老扒山民形象的刻画与塑造、山民生活的描述可谓入木三分,令人叹为观止。由此,作者的文字给我留下了深刻地印象。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一个偶然的机会,听说他在国外出了一本新书,反响极好。我喜出望外,经过多方打问,终于得到了这本珍贵的书,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
然而,这一次的阅读感受,与以前读过的任何书籍都不一样,我读着读着,有一种非常沉重的、难以言说的窒息感、憋屈感,胸口就像压了一扇磨盘,频频心跳加速,黯然神伤,泪水纵横,迫使我只能分做几天阅读。
书中描述了很多事件、情节都无比疯狂、拼命、博杀、迫害,好像天方夜谭,好像魔幻小说,似乎满纸荒唐言,太匪夷所思了,现在说给后人们听,谁相信啊?
《鲤鱼山血泪》这部小说通过一个普通的乡村大队从土地改革直到改革开放后,相当于70多年的风云变幻,塑造了一群活生生的众生相。主要刻画了抗日英雄于得水及其一家的善良质朴以及极其悲剧的命运;大队支部书记兼民兵连长的秦寿生、乡党委书记熊三年及其部下喽啰通过屡屡政治运动,凶狠恶毒、惨绝人性的迫害百姓、迫害英雄的假恶丑;加上佛家、道家及其他百姓芸芸众生的描写,犹如一幅山区百姓70多年社会变迁的巨幅画卷。
宏大的背景和记实性的描述。小说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说起,开篇就描写了一个毛骨悚然的殴打场面,作为军属的少妇黎明艳,挺着一个怀孕的大肚子,本应受到村里的尊敬和关照。谁知,因为丈夫于得水手中有一把日本战刀,而这把战刀是于得水在1943年十月的抗日战场上,紧急关头枪杀了日本大佐,救下了带领自己的师长,师长作为奖励,将这把大佐佩带的战刀送给了于得水。事情的经过本来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
在战争硝烟未尽的土改运动,到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开始的文化运动,奔着“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的”以及“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斗争方针下,无论于得水怎样解释,无论他把获赠战刀的经过讲了多少遍,从来都没人信,秦寿生更不信。如果信了,大概没有斗争的活靶子了吧,那多不得劲儿!于得水的妻子黎明艳,聪明、善良、美丽,也把经过反复陈述,秦寿生和他的喽啰们不但不相信,为了得到他们想要的结果,他们绞尽脑汁,对黎明艳进行了灭绝人性的迫害。“夜幕下,木棒飞舞,砰啪之声伴随着哀嚎之声在四周的空气中缭绕,朦胧中可见一群衣服褴褛的农民将一名二十余岁的怀孕少妇捆绑在一株百年的老槐树上,轮番着用木棒殴打。打人者说的家伙,就是木棒,三尺长左右,刀把粗细,七八个人轮番着对这名孕妇进行殴打,”一边疯狂殴打,一边还说着俏皮话:“知道不?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要变坏。这就是我们要打你的理由。”这还远远没有结束,一个活生生的孕妇被他们毒打致死,秦寿生一伙不但没有半点悔意、害怕,反而用拖拉机把死人拉到县医院,开腹剖肚,结果,黎明艳怀得是双胞胎,一尸三命,死于乱棒之下,浑身血淋淋的。并且,没有任何正当理由,一伙壮年男人用木棒把一个手无寸铁、怀孕六甲的柔弱女人活活打死,那是何等灭绝人性、何等悲惨、何等愚昧的场面啊!谁若不信,戏曲名家严凤英就是在1968年4月这场运动中被迫害而死的,也被拖到医院开膛破肚,以查清肉体里面是否藏有发报机等等!何等真实、可笑、惨然!
经过保家卫国战争的枪林弹雨、九死一生的于得水复员回家,等待他的是家破人亡,他还没有责怪秦寿生,秦寿生反倒嚣张狂妄地警告他说:“记住,狼走千里吃肉,狗走千里吃屎,这就是规律,自然规律。社会规律就是像你们这种国民党的残渣余孽,就是狗、就是猪。在我们共产党的领导下,就是让你们做连屎也吃不上的狗,连草也吃不上的猪。……不服,搬个石头打天去呀,去呀,有本事能把天砸个窟窿让大家看看?你不是练过轻功吗?试试,看能不能用石头把天砸个洞?”接着就是一场场无止境的批斗折磨,没有任何道理可讲,人在这里没有一点点自由、尊严,没有一点点人性人权,视生命如草芥。暴露无遗。
作品在描述秦寿生中说:“他喜欢与人斗,更喜欢和人们赞叹的英雄较量、只有把英雄打倒,让英雄躺在自己的脚下告饶,才能证明自己的强大,是比英雄更为厉害的英雄。就像打败一条狗和打败一头雄狮一样,是不可相提并论的。”这是秦寿生的心里话,也是那个导师“与人斗,其乐无穷”理念的最好践行者。”秦寿生嗜好无中生有,颠倒黑白,无限上纲上线,斗争成性、斗争成癖是秦寿生的生存宝典。他对运动对整人有一种天生的喜好,这使得他在鲤鱼山有了绝对的话语权和统治权。
土改以后,在这块土地上,是一场接一场的政治运动,甚至各种运动相互交织,三反、五反、新三反、合作社、肃反、整风、反右、大跃进、除四害、反右倾、再新三反、整风、整社、新五反、小四清、四清、学大寨、文化大革命……于得水成了鲤鱼山大队的老运动员,导致一幕幕的人间闹剧、惨绝寰宇的命运悲剧不断地反复上演……
最后,终于在国家语言是好人打好人是误会,好人打坏人是应该,坏人打好人是自我暴露,坏人打坏人是以毒攻毒,其实就是咋打都有理,随便打。以及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的理念指导下,在种种残酷斗争中,抗日英雄、保家卫国英雄、爱党、爱国、爱家的于得水被打断脊椎骨、肋骨之后,带着满腹不解和仇恨投河自尽。还落得个死的活该,没有棺材的下场,把时代悲剧推向高潮……
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这不是个例,是普遍现象,秦寿生一样的人物比比皆是。为什么,原因是掌舵的那个人发动、领导了这场空前绝后的残酷政治斗争的全民运动,王法如风民如草,风往那边刮,草就往那边 倒。
一个小小的鲤鱼山大队人的生存现状,就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生存状况的真实写照和缩影。通过对这一群人生活的深刻细致刻画,投射出了现实生活中极权主义的本质,敲响了历史的警钟。
悲愤的是,改革开放后,秦寿生仍然利用权力,迅速致富,享尽富贵荣华,仍然是人中龙凤,使人更加悲怆难言,但这依然是残酷的现实。
小说最后,于得水的儿子于湘,和另一个正义之士于林山的崛起,使人们看到了光明的未来。
作家把满腔的激情与悲愤化作笔下的点点滴滴、桩桩件件,时而从容不迫,时而激情洋溢、时而如泣如诉,尽量还原历史的真相。没有记录的历史如同一团云烟,我在自己的小说《高高山上一树槐》中有这样一句话:“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要是革命你就站过来,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审查时,编辑把最后一句删除了,我又加上,他又删了,并标注:不可能吧?最后,我再加上,并注明:“这是本人的亲身经历。”编辑才作罢。这事才过去六七十年,亲身经历者还活着,就被后辈人否定、淡漠或者遗忘,再过几十年的后辈人,他们会记得吗?能搞清楚吗?令人堪忧!
《鲤鱼山血泪》这部小说中的人物被作家塑造的栩栩如生:从于得水、于刘氏到反面人物秦寿生、熊三年、邱得勇都刻画得栩栩如生、真实、可信。于得水,这位爱党爱国爱家的男人,为了抗击日寇出生入死,为了洗清所谓的历史污点、为了保家卫国又到了朝鲜战场浴血奋战,然而,无论他怎么表现,怎么优秀,轻视、污蔑、迫害入影随形,直至死亡,于得水因为比别人多了一点反思的考量,就连跟他拼杀战场九死一生的战友也不理解,后来也竟然揭发他,使他的惨剧雪上加霜。
再比如:于刘氏的儿媳刚被村上的一伙人打死,在到县医院验尸的路途中,于刘氏还给随行的四个人买吃的,或许,这是老人家最后一点钱和粮票了,作家是这样描述的:“于刘氏从怀中摸索了半天,摸出几张毛毛钱和两斤粮票,交给卖凉面的摊主。因为她深深地知道鲤鱼山下的人们爱吃面食,尤其是凉面,一年四季仿佛都吃不厌烦……四个人惊得目瞪口呆,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道,是给我们吃的吗?我们可没有钱。也没有粮票啊!”“是这位大姐让我送给你们的。”摊主说着,嘴向于刘氏努了努。”并且,于刘氏只给这四个人买了,她自己和小孙子却饿着肚子。短短几句话,一个举动,一个以德报怨、心底善良、通情达理的于刘氏形象跃然纸上,让人心痛地潸然泪下。儿媳死了,儿子死了,只留下一个年幼的于湘,于刘氏眼泪都哭干了,但她没有被打垮,反而坚强地活了下来,尽全力把孙子培养成人。于刘氏的形象真实感人。像这样的刻画比比皆是。
秦寿生生性歹毒:“在他看来,这个世界上除了阶级斗争以外,就不会有其他的任何事情。不是说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吗?”在那个特殊的历史背景下,他这样的人如鱼得水,以搞运动、骗人、整人为乐,鬼迷日眼,日鬼弄棒槌,欺上瞒下、上窜下跳、夸夸其谈,颠倒是非,混淆黑白的罪人,作家也作了绘声绘色、形象深刻的描述,这样的人渣遍地都是,直到现在,也不乏存在,只是行动变了方式,更加隐蔽而已。这里面或许有当年运动的流毒掺杂其中。
整部小说充满了浓郁的陕南特色,如“天还没有亮,黎明前的江面漂浮着一层浓浓的水雾,船上的灯光像个模糊不清的火球笼罩在浓浓的水雾里。”“手脚不到位” “如葱白似的秀手” “加上公鸡头上一块肉,大小是个官(冠)儿的人” “于得水似乎已经有了儿打老子火烧天、老子打儿点状元的心态,”等等,读起来格外亲切,生动。
方言、口语、歇后语的运用使文章更加形象好读,如“俗话说少吃咸盐少受渴”“干劲鼓扎了。”“是斑鸠日老鸦,黑咧天了……”这样的语言很多,让人忍俊不禁。
不仅如此,语言还特别幽默风趣,“走进食堂门,稀饭几大盆。盆里照出了碗,碗里照出了人。哎呀妈呀,吓掉我的魂。”“牛皮不是人吹的,火车不是推的,飞机不是风刮的。月河不是批发的。”“说话还老太婆折裙子,一折一折的?”等等,增加了阅读的趣味。
尤其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作者在这部长篇小说里面添加了两篇短篇小说《猪在笑》和《狗在哭》,荒诞的令人啼笑皆非,而在这些荒诞中,又可以读到现实生活的面孔。
总之,紧张的故事情节,直戳心底的文字,惨绝寰宇的悲剧命运,幽默风趣的语言,令人拍案叫绝,泪水不干,感慨万千……
作家抱着重大的历史使命感、责任感,深沉的爱国情怀,像法国作家福楼拜一样,手拿解剖刀,剖开历史的重重迷雾,真实、生动、详尽、殚精竭虑地解剖了这段历史,为这段历史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作者不愧为中国的马克.吐温,《鲤鱼山血泪》与二十世纪走红全世界的极权主义小说、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的《1984》相互媲美,也不愧是中国版的《1984》,一首历史悲剧的绝响!
感谢作者非凡的胆魄,卓越的才识,写下了几十万字的巨著,为后代子孙研究这段历史留下了珍贵的文学蓝本!
作者简介:刘培英,女,医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散文协会会员,曾任石泉县作家协会副主席。90年代初开始在《故事会》《故事百家报》《百花》《中外故事精选》《山西民间故事传奇》《陕西日报》《陕西工人报》《安康日报》《安康文学》《汉江文艺》《安康文化》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2000年初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散文集《往事》。创作的长篇散文《南下打工记》在《安康文学》杂志连载。2009年和女儿刘欢合著长篇小说《月儿城》,由太白文艺出版社出版,并获得安康市文学艺术创作精品奖。2015年出版散文集《漂泊》及故事集《江边人家》。2020年,中篇小说《直水风云》获“全球鎏金铜蚕文学作品征文大赛三等奖”。2022年出版长篇小说《高高山上一树槐》,该书进入“2022年安康年度好书榜。”迄今为止,发表出版文学作品共计有一百多万字。
傅世存简介:傅世存,陕西省安康市恒口镇贾家沟人,1955 年 4 月 15 日生,大学文化,文 学 学 士。1982年毕 业于汉中师范学院,现陕西理工大学中文系。1980 年开始创作。至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四百余万字,系安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散见 于《中华纵横》《作家报》《法制周报》《陕西日报》《陕西农民报》《金秋科苑》《惠州晚报》《今晚报》《文化艺术报》《亚洲中心时报》《时代文学》《文学与人生》《小说天地》《海燕》《荷花淀》《攀枝花》《青年作家》《北方作家》 《小说评论》《散文选刊》《长篇小说》《安徽文学》《中国社会科学学报》以及台湾、澳大利亚等地刊物。2023 年 3 月作品《桂花溪记》被收入全国两会特刊献礼杂志《流芳中国》,同年7月,在第八届中国传统文化传承与发展高峰论坛暨2023“文化自信”年度人物盛典中,荣获2023文化自信年度人物,散文作品竖起脊梁立行、放开眼孔观书被收入该年度会刊。
出版有散文集《羞涩的鸳鸯湖》《谁识夫子》、中短篇小说集《事世茫茫》, 共创作了六部长篇小说,分别是《殒落》《人生苦旅》《大案迷踪——一个公安局长的履历》《法无定法——一个女律师的自述》 《天下法源——七祖怀让传奇》《鲤鱼山血泪》(暂名),前四部已经发表和出版。将发表和出版的有短篇小说集《踏雪寻你—— 傅世存短篇小说选》和长篇小说《天下法源——七祖怀让传奇》, 该作品超越时空、跨越种族,使这个蜚声世界的人物怀让从历史走向现实,从佛界走向人间,从安康走向世界。同名电影文学剧本《天下法源》获2017年北京市文联、北京市电影家协会承办的全国第七届影协杯入围奖。2012 年 5 月经过竞聘为安康市首位专职作家。发表论文有《浅谈安康文化与作恶情结》《书大社会历史 展小市民 人生》《探索当代语言的羞耻和文字的堕落》等,其中《浅谈安康文化与作恶情结》获《中国社会科学学报》2008 年优秀奖; 短篇小说《家庭语言》获 2010 年《中国作家》杂志征文优秀奖; 杂文《奇文共欣赏》2012 年 5 月获陕西省作家协会、陕西省杂文学会优秀奖。业余代理各类案件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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