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震惊全球的金融大案,才过去24年而已。今天,我们似乎又看到过去的影子。1997年11月24号,日本人在电视上见证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号哭记者会”。
在记者会上,山一证券社长(总经理)野泽正平嚎啕大哭:
“全是我的过错,员工是无辜的!”
而奇怪的是,这位扛下了所有责任的社长,上任刚刚104天。
山一证券,是日本证券业四巨头之一。
这家有着100年历史的日本证券公司,在这一天因为债务问题宣布破产倒闭。这是二战后日本最大的公司倒闭事件。
山一的负债总额高达3.5万亿日元,当时约合1100亿人民币,破产后将有1万多人失去工作。
而在倒闭前,山一证券拥有资产1266亿日元,吸收客户资本24万亿日元,不仅在日本国内很有影响,在国际证券业也颇有影响。
和很多人想的不一样,真正让山一在1997年就走向破产的,并不是那3.5万亿日元的债务。
引爆这家“百年老店”走向破产关门的,仅仅是3篇媒体报道。
24年前的那一幕,究竟会不会重演?
01隐瞒
1996年12月的一天,山一证券破产倒计时11个月,东洋经济新报社记者木村秀哉接到一通匿名电话。
“我有些东西想请你看一下,我们见一面吧。”
在都内酒店里的咖啡馆,他见到了一个西装革履却嗓音粗鲁的中年男人,过去是一家投资顾问公司的经理。
他说他因为被金融界排挤而耿耿于怀,于是想要告发以报复,说着从包里掏出了30多份文件:
账本复印件、山一社长盖章的合同复印件,甚至还有会议对话备忘录……
一连串的资料指向山一涉嫌违法的事实,即所谓的“损失补偿”。
简单来说,就是股民亏钱,证券公司买单。
因为80年代中后期,日本掀起了全民炒股的热潮。
日本土地交易量剧增,地价上涨,而东京股票几乎每天都在疯涨。
当时有一种形象的说法:“卖了日本,可以买下整个美国!”(美国国土面积是日本的25倍)
很多企业甚至以房地产作抵押,从银行贷款入市炒股,家庭主妇也拿出多年的积蓄抢购股票。
证券热让山一这样的大证券公司赚了个盆满钵满。
截至 1990 年 3 月的财年,山一证券的收益高达5735亿日元,当时约合人民币180亿元。
在泡沫繁荣时期,证券公司想尽办法让更多人掏钱炒股,“多买多赚咯!”
但随着股市泡沫见顶破灭,那些买在高位的人被“套牢”。
山一证券的经营也受到打击,买卖股票的手续费收入减少,收益转为赤字。
原本炒股赔的钱应该个人自己承担,但山一为了在激烈竞争中留住这些“信任”它的客户,动起了歪念头——
他们选择为客户“埋单”,弥补投资者的损失,好让大家继续投钱炒股,也就是“损失补偿”。
这些“账外亏损”由山一员工从未听说过的大量山一子公司秘密承担着。
然而山一不可能为所有散户“填坑”,真正得到“优待”的只有那些大宗交易的客户。
有散户就因为在山一投资亏损数千万日元,寻衅报复,结果山一客户咨询室室长樽谷纮一郎在回家途中被杀,公司的顾问律师冈村勋的妻子真苗也在家中被刺杀了。
木村面前的这个男人,他带来的资料正是揭露了山一暗中进行“损失补偿”的勾当。
第二次见面,男人带来了更劲爆的证据——磁带,里面是跟社长本人的秘密谈话录音。
木村为了核实信息,尝试直接采访社长本人求证,被山一方面严词拒绝。
忐忑不安的木村说:“已经做好了被全盘否认的准备,但我必须写出这份报道。就算是被起诉,也义无反顾。”
于是1997年4月21号,山一破产倒计时7个月,木村的“山一系列”报道第一篇问世,文中详细展示了那些委托山一证券进行投资的企业名单,在什么时间蒙受了多少损失,山一又为他们各自补偿了多少。
很快,山一方面做出反应,要以毁损名誉的罪名起诉东洋经济新报社。
木村此举有些冒险。
仅凭男人的一面之词,他还没有掌握山一违法的确凿证据。
回家以后妻子问他:“写报道的是你们公司吧?谁写的这篇报道,不要紧吧?”
直到此时此刻,木村依然不敢告诉妻子,这篇报道就是他写的——“应该没什么问题的”。
但如果他就此戛然而止,这家百年历史、万人员工的大公司一定会重新掌控舆论阵地。
短短两周以后,一个意外的机会竟自己找上门来了。
02承认
在报上读过木村报道的人,给他带来了新的消息。
这个人在某公司担任会计部部长,多年来一直负责与山一的违法交易,突然被撤职辞退,于是决定揭发。
而他带来的资料掀开了整个案情更大的内幕——就在“损失补偿”不断累积的过程中,山一正在陷入一场巨大的赤字危机,被隐瞒的赤字金额高达2600亿日元。
凭借此人的“助攻”,6月,木村“山一系列”报道第二弹登场。
而山一没有在财务报表上公布的巨额损失第一次浮出水面。
此后木村专注于揭露巨额损失的全貌。
而很快,他接到了第三通匿名电话。
山一的一个负责人说“要找他当面聊一聊”,时间地点:深夜12点,在江东区一片杂居建筑当中。
山一的人说,他们想跟木村做一笔交易:
“能不能不要再登报了,拜托了,我这可是把实情都告诉你了。”
木村没有答应,而是旁敲侧击:“财务报表外的损失,有5000亿日元吧。”
“没有那么多,最多2000亿日元。”
作为一个记者,木村欣喜若狂。
这是他第一次从当事人口中确认了“损失补偿”的真实存在。
他拒绝了对方停止报道的要求,在11月17号刊登了“山一系列”的第三篇、也是最后一篇报道。
报道揭露了山一证券“纸包不住火”的全部事实。
木村的本意,是想给这家巨型企业敲响警钟,并不是想要“搞垮”山一。
但事态的发展显然由不得他控制。
此时此刻,距离这家百年企业的倒下,还剩7天。
更让木村想不到的是,原本要提前揭露这一切的人,并不是他,而是山一社长野泽正平本人。
他张开的嘴,又闭上了。
03自首·未遂
11月19号,木村报道2天后,山一证券的股票价格从3000日元以上一路狂泻,最终收盘价不足100日元。
不少员工辛辛苦苦买入的山一股票,如今成了废纸,养老钱血本无归。
又过2天,美国的评级机构将山一债券评级调整为“不适宜投资”。
3天以后,木村在记者会现场亲眼见证山一社长声泪俱下地宣布停业破产,心里五味杂陈。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无论是小个子,还是身材魁梧的巨人、大企业,一旦他变得虚弱了,只要轻轻一推,就会轰然倒地。”
说完他又补了几个字:“形势比人强。”
要知道木村的3篇报道加起来,总共只有13页。
13页纸,推倒了一家营收数千亿日元、员工上万人的大公司。
原本可能“推倒”这一切的,正是社长野泽正平自己。
就在木村撰写第一篇报道3个月后,1997年7月,山一做了一次管理层的改革,当时的行平次雄会长和三木淳夫社长相继辞职。
二人“撤走”的时候指示野泽正平接任社长。
包括野泽自己在内的很多人感到意外,他是个“意外的人选”。
而野泽同志上任时,也完全不知道山一隐瞒了巨额亏损。
公司的老人、常务董事藤桥忍实在看不下去了,有一天就把实情告诉了野泽。
野泽铁青着脸,低下了头,一句话也没说。
2天以后,他把藤桥叫来。
没人知道这两天他心里都经历了些什么。
野泽告诉藤桥,他计划缩编人员,“以我的名义裁掉一半社员”,然后在暴露之前,对外公布2600亿日元的亏损,在记者会上亲自谢罪(虽然罪本不是他的),保住公司残存的信用。
然而,到了要天下大白的9月初,一件“意外”发生了。
山一的前社长,因为卷入跟黑社会“总会屋”的非法利益往来被逮捕。
野泽被迫召开记者会向社会“谢罪”,却只字未提“损失补偿”一事,那会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无颜在此时公布2600亿亏损的消息,他张不开这个嘴。
当野泽找到银行申请救助的时候,银行拒绝了。
走投无路的他找到了当时日本最高财政机关大藏省的领导。
局长听完以后温和地说:我们会全力支持你们的!
野泽和同事觉得终于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不禁长舒了一口气。
那天是1997年11月14日。
然而3天以后,11月17日,木村的最后一篇报道问世,舆论哗然。
2天以后,11月19日,野泽再次找到大藏省领导,他面色苍白地请求道:“局长,无论如何请救救我们。”
但他得到的答复却是:
“客套话就免了,我就单刀直入地说了,希望你们自主废业,请你进行决断。作为主管金融机构,不可能许可失信公司继续经营。”
自主废业,就是证券公司主动向负责监管的大藏省递交证券行业停业申请。
如蒙雷劈的野泽最后孤注一掷地问:“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么?”
局长说:“这是内阁的判断。”
陪同野泽的藤桥后来回忆说:
“记得我们当时都是站着听完这句话,对方也是站着的,才一会儿的功夫,就有点眼前一黑的感觉。”
这家企业走到这一天用了100年,而它的落幕只用了5分钟。
宣布破产的发布会被安排在5天之后,野泽就任公司社长的第104天。
头一天晚上,为了筹备记者会,野泽、藤桥和其他管理者在18层紧张筹备着,野泽对藤桥说:
“要是可以的话,真想从这上面跳下去。”“想打开窗户,一了百了。”
而半夜的时候,藤桥起身发现,野泽还在为发布会做练习,嘴里嘟囔着:“千万别出错,千万别出错。”
11月24号,中午11点30分,终于到来。
“没有意料到,今年成立100周年的本社,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感到万分悲恸。”
他的刻苦“练习”没有白费,整整两个小时,面对记者诸如经营责任确认一类的问题,他都能对答如流。
直到被问到“关于员工安置您是怎么考虑的”时候,他彻底绷不住了,于是就有了开头那载入史册的一幕。
在他言辞恳切的吁请下,上千家日本公司给山一员工提供的聘用岗位数量,足足是山一员工总数的2倍,达到了2万个。
1999年6月2日,东京地方法院宣布山一破产。
山一的倒下成了日本泡沫经济结束后的一个标志性事件。
然而对山一事件的反思,却超越了国家,也超越了时代。
尾声:必有回响
1965年,证券市场很不景气,山一证券也曾陷入危机,引起了挤兑风波。
当时媒体的报道引发客户蜂拥前来挤兑。
支店长跟员工说:“公司不会倒的,放心吧!”
为了显示山一公司有钱,把数千万日元的钞票捆堆放在了店面里显眼的地方。
当时证券公司的困境并不仅限于山一一家。
如果山一倒闭,整个证券行业恐怕会全面崩溃。
大藏省和日银担心多米诺骨牌效应,于是在当时的大藏大臣田中角荣的决断下,启动了日本银行特别融资。
同时山一整顿总部和支店,将当时9400名员工裁掉近40%,重新开始起步,用时4年3个月就把特别融资全部偿还。后来乘着日本宏观经济向好的东风渡过了危机。
那1997这一次,为什么大藏省不再出手相救呢?
原来就在11月17日、18日两天,大藏省证券局的对策会议一直开到深夜。
这次秘密会议只有局长、审议官、总务科科长、证券业务科科长、负责人助理等极 少数人参与。
起初,长野局长期望日本央行启动特别融资进行全面救助,就像1965年的第一次“山一危机”那样,日本央行启动特别融资, 再一次拯救山一证券。
长野在17日的紧急会议上给日本央行的本间忠世理事打了电话, 打探日本央行是否可以动用特别融资。
但是,他得到的答复却是:“我不可能让特别融资去救助存在违法行为的对象。”
长野问道:“既然得不到日本央行的救助,那么,能不能像三洋证券那样使用《公司更生法》?”
(《公司更生法》,是在不解散破产企业、延续公司主业的基础上,实现公司自主重建的目标。)
大藏省的证券业务科科长小手川同样回答道:
“山一证券和三洋证券的规模不一样,并且存在违法行为,地方法院是不会受理的。”
违法的山一,连“更生”都更生不了。
日本媒体认为,这是对泡沫经济以来丑闻不断的日本金融界的一次严厉惩戒。
1997年11月,是日本金融界的多事之秋。
除了山一证券,三洋证券、北海道拓殖银行也相继破产。
过去很长时间,在国会和媒体上,批判的声浪一直不绝于耳:
“市场的事应该交给市场,凭什么将国民的血汗税金注入苟延残喘的金融机构!”
但是,由于大藏省对山一证券见死不救,指导山一“自主废业”,人们对日本金融系统的惶恐达到了空前严重的程度。
11月26号,山一宣布停业后两天,各地方银行出现恐慌性挤兑。某家大型银行最高纪录是一天流出了400亿日元。
股票市场中的谣言性质更加恶劣。开市交易开始之后,流言四起,银行、证券、股票全线崩溃。
日本央行的领导回忆道:“这一天真的是第一次觉得这份工作很可怕。”
大藏省领导也说:“仿佛站在地狱的边缘”。
日本央行理事本间在电话里向银行局局长进言道:
“局长,既然已经如此了,目前有必要实行强有力的措施。”
“在混乱将起之时,有必要动用财政公款来支持银行等金融机构。”
国会和媒体舆论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山一倒闭后仅过了一个月,日本政府决定采取金融系统稳定政策,设立头寸总额达30万亿日元的财政资金救助盘子。
官方一系列安抚民心的发言和动作之后,股票市场的混乱才逐渐稳定。日本经济总算是停在了“平成恐慌”的悬崖边上。
纵观整个山一破产前后,无论企业做到多大,关于日本政府,一条清晰的主线就是
不违法,不一定救;隐瞒违法事实被揭露,则救无可救。
无论是年亏千亿的华融,还是负债累累的恒大;
无论是今天热搜上和赵薇等人有密切关联的某大厂,还是正在进行网络安全审查的滴滴。
如果一家企业从百姓手里赚走血汗钱,还用这些钱从事违法的勾当,那么等待他们的就只有法律的制裁。
在木村第三篇报道的结尾,他写下了这样一句话:
迈向再生的第一步,必须从对过去的忏悔开始。
参考资料:NHK:《Another stories系列 山一证券的百年噩梦》清武英利:《殿军:山一证券最后的12人》西野智彦:《日本的迷失·崩溃:1996-1998》冯仑风马牛:《「泡沫」破灭之后,这家「曾经排名日本第一」的企业是如何垮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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