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蝇在耳边嗡嗡地闹。姐姐们在哭,妈妈慌忙拿出家里备用的罩袍,哥哥急着想要藏起来或者逃去别的国家。
妈妈和姐姐们说,“他们会进门排查谁是政府军,枪击平民,没日没夜。20年前,你的外公就是这样被杀死的。”
爸爸和哥哥们抱怨道,他们或许不得不再穿上阿富汗传统服装,要留长发和长胡子了。
这一天是2021年8月15日,塔利班攻入首都喀布尔。
我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全家都这样恐惧和无助是什么时候了。
我是艾丽西亚·哈米达,17岁,在阿富汗出生长大,现在首都喀布尔生活。
在塔利班抵达首都的前一个月,新闻上说他们已经控制了全国所有城市。我每天都在想,他们什么时候会到首都?他们来的话,会爆发战争吗?
塔利班真正占领首都的前几个小时,我的一个姐姐还在商店照常工作。突然有人尖叫大喊, 塔利班来了!快回家去!她急匆匆跑回家,害怕极了,因为那天她没有穿罩袍。妈妈随后出门也马上回到家,说街上都是塔利班士兵,商店都关门了。那天在家里,我听到了大约10次枪声。
这几天我们一直在家里待着,爸爸出门采购食品。我在新闻上看到,塔利班人员举着枪经过一面刻着女性广告的墙壁,女性形象被喷满了油漆。
我想逃离这里,我觉得每个人都想逃出这个国家,不仅因为战乱,还有———我是女孩。
■ 我在“青年赋权营”里工作。
伊斯兰教国家针对妇女都有诸多限制和约束,在阿富汗,奉行原教旨主义的塔利班执行他们自己严格版本的伊斯兰教法。在过去的20年,喀布尔相对来说开放一些,但是其他地区就不是这样了。在我们搬到首都之前,我住在阿富汗东部一座城市。那里的同龄女性朋友们都在13、14岁左右便不再上学,现在都有孩子了。她们说不喜欢这样的生活,但是没有选择。
我的妈妈14岁就结婚了。她说她当时对婚姻一无所知,被她父亲强迫结了婚。结婚的时候,她都还未经历月经初潮。16岁时,她就有了我的大姐。
除了早婚,家庭暴力对于女性来说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我家有位亲戚因为一次妻子违背了他的意愿就打她,打了一天一夜。他有几个妻子,其中的一个被他活活打死了。我妈妈的妹妹被丈夫打到精神不正常,好几年都无法说话。我在新闻上看到一个女性因为独自见了自己的哥哥,眼睛被枪打中了。
这样的事情、新闻,每天都在发生。没有人管,没有人在意,就好像在社会上,这样对待女人是正常的。
去年,一个阳光明媚的一天,我们在家里吃午饭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两声枪响。一小时后,我妈妈出去,看到一个跟我同龄的小女孩倒在血泊里。她是我们的邻居,离我们家就几十米的距离。我和姐姐马上出去看她的情况。在现场,没有任何人帮助她,大家甚至在指指点点。我和姐姐很想帮助她,至少送她去医院啊!但是家人不让我们去,他们说,很有可能别人会说是我们射杀了这个女孩。
那个小女孩可能在血泊里躺了两三个小时,死了。姐姐回到家后哭得很伤心,她说我们应该帮助她的!随后我的家人就说,没事,也许她是一个坏女孩,她做了恶劣的事。
塔利班卷土重来,或许我就只能穿罩袍了,这是一种浑身只让你露出眼睛的长袍。我没有穿过,但是我母亲和大姐都穿过。她们说,穿着这种蓝色或黑色的罩袍根本无法呼吸,难以忍受,尤其是天热的时候。这几年她们不再穿罩袍出门了,但是家里总是备着几件,以防万一。没想到,现在就要派上用场了。
我来自一个大家庭,有六个姐妹,四个兄弟。我的母亲没有工作,父亲是超市保安。家里的大哥是给家里提供最多经济支援的人,他上过大学,现在在联合国工作。我觉得他去了那里之后整个人都变了,不像社会中的男人那样。他支付我们的学费,希望姐妹们都好好读书。我们姐妹之间也相互支持。因为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如果不互相支持会没办法活下去。我的一个已经结婚的姐姐经常给我钱,为我支付英语课程的费用。她希望我能接受比她更好的教育,有更好的生活。
我觉得所有阿富汗女孩的梦想都是成为一个男孩吧。男孩甚至可以在晚上出门,但我们女孩在白天都不能单独出门。而且大多数家庭都非常重男轻女,在我们家也是。妈妈总是关注她的儿子们,为他们洗衣服,总是在想办法让他们开心。我和姐妹们也有过抱怨,但是妈妈不承认,她说,我对你们的爱是一样的。
枪声和爆炸声在记忆里是非常平常的一件事。
小时候有一天,我们去首都喀布尔玩。车开到半路,塔利班和政府军队开始了战争。塔利班埋伏在山里,政府军队躲在树丛里,互相射击。路上的人都在尖叫,妈妈让我把头埋在车里,妹妹哇哇大哭。子弹击中车窗,车窗碎了。
一个月后,塔利班袭击了我家附近的学校,枪杀了很多名女生,我不记得数字了。七年级的时候,教室里的一把椅子突然倒下,吓得我们都跑开了。因为椅子倒下的声音很像枪击或者轰炸声,我们以为塔利班来到我们的学校了。而且我读的是私立学校,不提供伊斯兰教课程,我们很怕塔利班有一天会来炸毁。
我恐惧么?我已经习惯了恐惧,更多的是愤怒。所有这一切,让我愤怒,让我无法忍受。
我看到世界上其他国家的朋友们在社交媒体上发着自己照片的时候,五味杂陈。她们出门旅游,笑得如此灿烂,我觉得她们才是在生活,而我们只是在活着。
我有一个姐姐高中去了日本读书,她说在日本,孩子们骑车的时候会戴着头盔,保护自己的安全。我听到这些简直跟做梦一样,原来在世界上的其他地区,人的生命可以如此珍贵!人还可以被这样保护!在阿富汗,街头到处都是失去家人的儿童,他们没有食物,没有水,死活都没有人在意。
■ 我捐衣服给“流浪儿童”。
从两年前开始,我就在为流浪儿童服务。很多人跟我说,他们亲眼看着自己的父母被杀或者死去。去年,我参加了一个名为“青年赋权营”的项目。在营地里,我教学生们论文写作和阅读。冬天的时候,我把自己的衣服捐给这些儿童。希望他们至少在街上可以不那么冷吧 。
我也爱写文章和诗歌,特别喜欢用“和平”这个词。我要求我的哥哥给他的女儿们读我写的诗,一定要强调,和平。
我曾写过:“对于我的母亲,一个在战争中失去父亲的人来说,和平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如果我们看一下过去和现在的生活方式,我们找不到任何变化。六十年前,我的祖母害怕在战争中失去生命、家人和朋友。而现在,在六十年后,我们的生活中也有同样的恐惧! 这种情况将持续下去,代代相传! 但要持续多久?我们要忍耐多少?我们为什么要一直抱歉呢?感到抱歉,却什么也不做! ”
我希望和平就像水和食物一样,如果没有,人就无法生存,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要持续经年地忍受下去。
有时候,我觉得我比同龄人幸运一些,至少我能去上学。但是现在,学校都关了。我的朋友们都很绝望,对未来很迷茫。我要求他们,永远不要失去希望,告诉他们,我们在家里也要继续上课。
姐姐一开始要出国读书的时候,爸妈不同意,他们觉得让女儿去外面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但是姐姐坚持要出国,大哥也支持,他们最后还是同意了。现在我也想离开这里,去别的国家读书,他们也很支持,说我会有更好的生活。
我现在还不想结婚。我觉得我要做很多事情,鼓励更多的女性,让她们不要放弃学业,拯救更多的流浪儿童,等等。我知道当我结了婚之后,我就会有孩子,就只能呆在家里。我真的想帮助其他的孩子们,我希望我这一代人可以变得更好。我要对下一代负责,哪怕是一点点帮助也好。
真希望生活能回到从前,虽然现在看不到希望。在塔利班来之前,我和朋友们喜欢去咖啡馆读书写作业。现在,咖啡馆也都关了。在联合国工作的哥哥也很害怕,他担心塔利班闯入家里进行排查。我今天刚在新闻上看到,塔利班因为一个人的背景而杀了他。
我看到新闻上说,塔利班说会保障女性读书和工作的权利,天哪,真的有人信吗?他们总说我们不会伤害你,但是当他们真的变成统治我们的人了,他们就会违背之前的诺言。而且他们说的是他们会保障这些权利,但是会根据伊斯兰教的传统,伊斯兰教的传统不允许12、13 岁的女孩继续上学了。请不要相信他们。
昨天,塔利班宣布建立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姐姐很难过,她说:“他们根本不是为了我们阿富汗人民建立的国家,他们只是为了伊斯兰教法。”
现在姐姐在筹款,帮助我们全家离开阿富汗,然而我们也不知道会逃去哪里。
在塔利班控制喀布尔之前,我写下了这篇文章:
“我在今天,7月27日星期五下午6点40分写下这封信。我是为全世界所有能听到我的声音和感受到我的呼喊的人写的。这封信只是关于我在阿富汗生活的一天。
我今天哭了好多次。这几日我每天看到的新闻有:11人在帕尔旺省被杀、100个平民被在斯平德克县被杀、我国著名的喜剧演员Nazar Mohammad被塔利班枪杀。难民和遣返部称过去四个月有三万六千人因战争而流离失所、塔利班将一名阿富汗翻译斩首……当我看到我妈妈眼中巨大的悲伤时,我很难受。今天白天,有一个来自我的家乡所在省份的人对她说,塔利班将40个女孩强制带走。我知道今天我妈妈一看到我就会想,她的女儿未来会经历什么。
今天她说,感谢上帝,家里还有两件罩袍,我们可能以后需要它。我哭了,我保证,即使他们杀了我,我也不会穿。当大风把门吹开时,妹妹还以为是家附近发生了爆炸。昨晚,枪声把我吵醒了三次以上 。前几天是喀布尔的启蒙抗议活动遭到恐怖袭击的五周年,那次恐袭造成几百人死伤。这一天让我想起了我生命中最悲惨的事故。这很难,请相信我,我没有那么大的勇气去容忍所有这些事情,我很无聊,我深感悲伤。
为什么没有一个国家帮助我们?为什么人们在享受奥运会的开幕式,而我们却在挣扎?为什么我们在没有做错事的情况下,每时每刻都在受到惩罚?
为什么?
世界,请告诉我,
联合国,请告诉我,
联合国儿童基金会,请告诉我,
人类,请告诉我。”
后记
8月19日,塔利班宣布成立“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重掌阿富汗政权。而阿富汗副总统萨利赫和小马苏德率领政府军仍然在潘杰希尔峡谷做最后的抵抗。
8月15日,塔利班以势如破竹之势攻入喀布尔城,整个城市顿时陷入一片混乱。机场聚集了成千上万试图逃离的阿富汗平民,美军和塔利班都有鸣枪,现场发生踩踏,40人死伤;一对十几岁的亲兄弟从飞机上掉落。
■ 据阿富汗媒体报道,8月16日共有3名民众挂在飞机起落架上试图逃离喀布尔,而后不幸从空中跌落。
而在城市里,街头几乎没有了女性出现,很多男性去超市为家人购买罩袍。
阿富汗塔利班发言人穆贾希德称, “在我们的社会,我们的体系下,女性将非常积极活跃。我们承诺,在伊斯兰教法系统下(保障)女性的权利。她们将和我们并肩工作。我们向国际社会承诺,不会有歧视。”
塔利班文化委员会成员埃纳穆拉·萨曼加尼也表示,妇女是“阿富汗40多年危机的主要受害者”。“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不希望妇女再成为受害者。”他说,“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准备为妇女提供工作和学习的环境,并根据伊斯兰法律和我们的文化价值观,让妇女在不同的(政府)结构中存在。”
这一次,针对女性受教育和工作的权利,塔利班掌权之后,与上一次在实质上会有多大不同?他们会在多大程度上履行诺言?这是阿富汗女性关心的,也是世界应该关心的。
《在人间》这篇稿子的主人公是个17岁的阿富汗女孩。17岁,人生花季。但在动荡的阿富汗,这个年纪,艾丽西亚·哈米达要面对的是生死抉择。她生活在开明的家庭,从小接受了西方教育。她享受到了一些现代文明,并希望阿富汗在她这一代能有真正的改变。她也身体力行地去做了,给流浪儿童募捐衣物,教孩子们读书、写作。
当塔利班攻入喀布尔城,艾丽西亚·哈米达看到了母亲和姐姐的恐惧,她们说幸好家里有罩袍。她在美军进入阿富汗三年后出生,没有经历过塔利班的统治,但她的姐姐、母亲、祖母们都经历过,她听说过太多过去的暴行。
■ 在停机坪上等待离开喀布尔机场的阿富汗人。
罩袍,是阿富汗妇女身份和地位的隐喻。艾丽西亚·哈米达说,坚决不会穿上罩袍,“即使他们杀了我。”这是一个17岁的少女,在面临不可知的未来时,显示出的最大的勇气。
这不是鼓励所有阿富汗妇女都站出来,像这个17岁的少女一样。但是,她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跟我们在同一个时代,她们的命运值得每一个人去关切。
来源: 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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