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汪琼莹,上海人,上海外国语大学毕业,曾在新民晚报做过编辑,在东方电视台相关单位工作过。浦东作协会员,2023年荣获意大利圭多 戈扎诺囯际文学奖。她写过长篇小说《红村异事》当时在起点网连载颇受好评。她的短篇小说《五尼计划》同样受到众多读者的青睐,并在海外版人民日报刊出。她著有大量的散文和其他小说,本次获奖诗作《新的起点》一诗被选入世界诗歌日朗诵。她以理智的思维剖析生命的不同意义。
雨夜
作者:汪琼莹
我没有光鲜的头衔,没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我是一个社会的寄生虫,我不断啃食别人的劳动成果,并消耗自己的生命与时间。我坐在书桌旁,写不出一个字,电脑里空荡荡,我的心空荡荡,脑海中不断浮现出一些模糊的场景,转眼又消失不见,之后我站起身来,去厨房煮面。清水挂面,加一个鸡蛋,吃完,我开始喂猫,喂狗。然后洗手,清洗衣物,做完这些,我便觉得倦意开始涌上,于是我去冰箱里拿出之前买的咖啡,咖啡总是能让我的神经短暂麻痹,它如同迷幻药,让我为之沉迷。
邻居在楼里见到我,总是笑嘻嘻的,他们的目光里有一种东西,我说不清是什么,但我记住了他们的笑容,那么纯粹。我搬来这里的时间并不长,那时,我经历了公司裁员,不幸的是,我被列为其中一个。我深知是公司对我的工作并不满意,或者说,我对公司没有价值。
上司见到我,眉眼紧蹙,不愿看我,我透过电梯的镜子看到了他的眼睛,那里面写着两个字 ,我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字,我不愿意与他计较。走的时候,我看了他一眼,他低着头,便转身离去。我抱着一个瓦楞纸箱,里面装着订书机、回形针、一本杂志、一本书、一本笔记本,一支笔。水杯是一次性的,不知道为什么,刚进来的那天我就觉得自己会走,而且走得很快。
直到电梯门再次打开,我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那是清扫阿姨,对着垃圾桶抱怨,为什么才更换的垃圾袋就被塞满了。我知道她在找“凶手”,但她不知“凶手”已经逃离案发现场。
我在路上行走,天空下起雨,我手里的箱子被淋湿,有些沉重,我躲进一家沿街便利店。我感到肚子饿,走到冷柜,中午过后,食物已经不多,只有两个似乎看起来不太好吃的三明治。肚子饿的时候,顾不上那么多,柜台买完单,我坐在便利店里吃起来。
母亲喜欢雨,八年前,她在一个雨夜跟随她心爱的男人走了。父亲讨厌雨,一到下雨天就会犯关节炎。疼痛会让他持续呻吟,从夜晚到清晨,从清晨到夜晚。
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欢下雨,至少那一刻不喜欢,灰尘混着雨水变得泥泞,我的白色鞋子脏了,裤脚上沾满了泥。我心想,该修路了,坑坑洼洼,好似我的人生。
雨停,我开始继续走,三公里路,我走了足足两个小时。房东看到我的样子,担心我无力支付房租。我是否需要告诉她,我被裁,我想还是不说的好。
小时候,我和父母住在一间老房子里,房子虽然老,却很大。母亲是南方人,父亲是北方人,平时吃饭,饺子与米饭混着。这算不算是注定他们的结局,一个往南,一个往北。
而我,则在东边,我谁也不跟,他们与我的生活好似无关。
三明治的量,也许可以暂时撑到晚上,我希望可以早点入睡,至少不用担心肚子饿。
半梦半醒,我看见自己站在人群中间,周围所有人好似看见了什么,目光一致性看向我。下雨,还在下雨,我透过水面看到自己,瘦小,如同一根竹竿,我的脸色苍白,好似生病将死的人。
醒来的时候是11点,雨已经停了。我的房间有一个小窗户,透过窗户,把手生了锈,我打不开,有时不透气,我会把门开着。今天不能开,房东就在那边,我不想与她碰面,那位财气十足的太太始终顶着一头卷发,染成了大红色。我听见隔壁邻居在她背后轻声叫她“肥婆”。
肥婆,不算一个好词,可未尝不是一种福气。房东结婚多年,没有孩子,老公对她很好,宠着她,经常给她买化妆品,带她去旅行,吃很多好吃的补品。有一次,我看见她老公和一个年轻女人在一起,在我工作的附近的酒店,他们搂着彼此的腰亲昵的走出来,我看见女孩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他的脸变得通红。
肚子饿,还是肚子饿,一天只吃了一个三明治,一杯速溶咖啡,我的胃有些受不了。于是我还是决定出去满足我的胃。
不过宵夜不好找,周边的小饭馆早就拆去,目前是工地,有时晚上会听见轰隆的声音,我知道是那个大机器在活动。
没办法,只好吃泡面,日期上显示,昨天已经过期。没办法,还是要吃,填饱肚子重要,但思前想后,拉肚子看病, 也许会很难受,不是个好办法。最终,我看见附近有一家拉面店。
这家拉面店不好吃,我曾经吃过一次,可如今我没有选择。人在没有任何选择余地的时候,会强迫自己去适应。我在适应,我的双腿在饥肠辘辘的召唤之下走了进去。
一碗牛肉面,不加香菜,加一个蛋,老板听见声音从帘幕后面探出一个脑袋,他四下张望,看见坐在门口位置上的我,应了一声,就走到厨房去煮面。
这个时候的拉面一般都不好吃,汤底变了味道,周围一些人会早上来吃,老板营业时间不固定,有时很早,有时很晚。老板有一个儿子,已经成年,有时会替他煮面。
今天的面很快做好,我看见漂浮在面上几片单薄的牛肉和葱花,我知道这是我一天之中最好的餐食。
老板没有理会我,继续躲到帘幕后面去休息。我舀了一勺红色的辣油,浇在面条上,吃了一口觉得不够,又舀了一勺,忽然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很快靠近我,我看见那个人的衣服很像我的邻居,果然,抬头时便看见他们牵着手坐下。
我们从不说话,偶尔一次是在卫生间谁先用,垃圾谁来倒的事情上聊过,我们没有吵架,只是争执。只是, 与他们同住需要勇气,偶尔半夜会发出声音,我抱怨过,后来直接用耳塞,尽管如此,声音仍然不可控的传进耳朵里。
有一次在转角处,我说了一句:“动静小点。”我用余光看见女孩儿的脸红了,男生不说话,从我身边快速走过。我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但那些话其实无关于什么,这很正常。
男女之间的事,就像是烟火一般,绚烂多彩,但也如同这沉寂的黑夜,容易稍纵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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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总是让人忘情,也许还很容易产生心动。我与他在公交车站等车,他的伞替我挡了一下雨。不过,我们没有谈论任何关于伞的话题,直到各自下车,仍然只是陌生人。
后来,我们无意间进入了同一家公司,成为同事。
地下恋情是不被允许的存在,我们小心翼翼,躲避同事、躲避楼宇里的人,我们去往附近约会,接吻、拥抱。爱情的种子快速在彼此心里生根发芽。我们约会的地方总是不固定,偶尔会在热闹的商场,偶尔会在安静地公园。
在办公室我们小心翼翼,但每当撞见时,我都会感到心跳加速。在公司转弯处、在长廊、在大门外、在会议室。无人之处时,他的嘴唇在我的嘴唇上短暂停留,我们的指尖相互触碰到对方。
就这样,度过了3个月 。直到有一次,我们被叫到了老板办公室,老板看看我,又看看他,问他:“你们是什么关系”。
紧张的气氛在弥漫,我感觉到手心不断渗出汗液,我感受到对面那位男人的严肃与认真,我感觉到身边那个人的颤抖。
时间停滞八分钟,八分钟,没有声音,只听得见喘息和呼吸声。老板似乎等不及,又问了一遍,他回答,同事关系。紧张的气氛也在一时间渐入西沉,如同夕阳。
走出办公室,我知道我们感情结束,三个月就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醒时,总需要一些酒究竟和食物来填补。那一晚,我吃了两碗牛肉面,老板看着我,然后说了一句:吃太多。
我没有做声,吃完时,我觉得胃里像是塞进去一块大石头,胀气的感觉两天后才缓解,那两天我只喝酒不吃东西,之后我的身体仿佛遭受了一次大清洗,由内到外。
大约一周后,我看到他离职的邮件,他与我没有再说话。只是在门口遇见时,他低着头。
同事告诉我,他已婚,有孩子,我听完,无法站立,感觉身体虚浮在半空中,跌跌撞撞,摔了下去。
离职,换来不稳定的周期,没有工作,没有身份,没有地位,住在租来的小隔间里,守着一扇生锈的小窗户,偶尔需要透气,就需要面对邻居的张望。
生活是一场没有归途的赛跑,我在奔跑,追逐,偶尔能看见天上的星星,偶尔出现的满月会让我兴奋。此时,我吃碗面,在空挡的马路上行走,路边的一些店铺倏然关闭,贴上转租的字样。
越走越晚,月亮从灰蒙的天空中走了出来,我裹紧了身上的衣服,漫无目的的走着。面前不知何时出现一个人,这个人浑身脏兮兮,见到我伸出他的手,乞讨的人群不知何时开始多了起来,有人告诉我他们成群结队,最好别给。
我丢下一枚硬币,一块钱,如今钱币已经不常用,除了出境。 丢下钱币后,我便继续走,不过我发觉我的步伐加快了,也许是害怕,也许是其他原因。
这座城市比我想的要繁华,即便凌晨,依旧是车水马龙。不知不觉,我在马路上晃了一小时,走到了江边,远处的江面上传来轮船汽笛声。我沿着江边继续走,忽然觉得腿已经酸痛,看样子不能再走,第二天我仍然需要起来,然后去找新的工作。
要生存,就要一直做下去,不然就要回去。
3
“离开家,就别回来,你跟你母亲一样,都是不安分的。”23岁夏日,父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拎着拉杆箱准备离开。我没有看父亲的眼睛,没有看他的神态,我想,他是恨我的,恨我早早离开,恨我不安分。
那一天,是雨夜,晚上八点。
我在车厢里看见父亲的身影,他变瘦了,躲在一根柱子后面,我假装没有看到他,闭上眼睛装作打瞌睡。途中,我想起来,眼泪不自觉往下掉。
第一份工作,在咖啡厅学习做咖啡,打碎3个杯子,被辞退。走到餐馆,做洗碗工,手逐渐麻木,身心也跟着麻木。
但我要习惯,这是人生,我总是告诉自己。抬头看去,天空愈发明亮,天气预报说,未来一周都是晴天。一对情侣将路人视作无物,相拥接吻,一身汽笛声再次响起,仿佛在给这对在江边热吻的情侣庆贺。爱情的滋味是甜蜜中参者苦涩。眼泪在爱情中是常态,朋友否认,她认为爱情只有欢笑,直到她发现男友出轨。
出轨的那个人是她的上司,一个富婆,她在公寓里吞下安眠药,抢救回来后她的神志变得不太清醒。她的父母赶来,抱着她痛哭。我在她的眼睛里看见病房里白色的床单和一位满头白发的母亲。
我的母亲在哪里?雨夜是否还能找到。我不记得她的模样,家里关于母亲的照片都尽数被烧了。我听父亲对别人说他不在意,可我看见他在深夜在书房喝醉酒,对着一张重新拼接的照片哭泣。
考虑是否走回头路,也许可以省钱,体力不再允许,我决定打车回去。也许那对情侣已经结束,他们能睡个安稳觉,我也能睡个安稳觉。等醒来,我就要开始找新的工作,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撑到年底。再过2个月,就是新年。
“去XX路,尾号是1234对吗?”司机问,我回答是。
走了一个小时,回去不过十几分钟,沿途没有车辆,没有拥堵,我不记得自己如何走的这样远,却感觉已经跨越大半个城市。我的心在路灯和江风的轻佛下,变得坚硬。
也许,我还有机会可以重来。
我的脑子,开始清醒。
有人说,黄昏时,不要睡着,醒来时会觉得孤独。黑暗的光线代替白昼的明亮,整个世界都变成了深邃的黑色,让你无法分辨自己究竟在哪里。
母亲走的那一年,我坐在沙发上哭泣,哭完后睡着,醒来时外面已经天黑,我忽然感到害怕恐慌,着急的找母亲,最后父亲走来抱着我,对我说:“母亲走了。”
至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在傍晚睡觉,也没有睡过午觉。
我不喜欢黄昏,也不喜欢黑夜,我喜欢晴天,我的心会在晴天变得明亮,会在雨天变得潮湿阴冷。
找工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投了很多简历,我有些焦急,余钱不多,父亲已经联系到我,要我回去。很多年,很多年,父亲的声音在那边变得沙哑,我听来找我的亲戚说,父亲生病。
是什么病,她没有告诉我,只知道总是咳嗽。害怕是个谎言,曾经以此骗过我两次,回去后发觉,只是父亲想要见我。
我是个不孝的孩子,也许如同我父亲说的那样,不安分。
家,我没有概念,母亲走的雨夜,我的家散了。
家,我没有感情,父亲在雨夜崩溃,邻居看热闹,我看见一个陌生男人的背影,母亲在他的注视下,离去。
家,是一道上了锁的柏拉图梦,是泡沫,是虚空,它在一个雨夜卷起地上的泥灰将过往记忆吹向远方。
轮船在两岸的万国建筑中若隐若现,直到鱼肚白盖过黑夜,船只在港口停泊。
这一觉,我睡的很沉,没有听见任何声音。没有梦的睡眠是这种感觉,我深深为之沉迷,不知道今晚还能不能继续睡个好觉。
精神在深睡中得到缓解,我起身外出吃早餐。出门时,和隔壁情侣撞见,他们相互拥抱着从洗手间走出来,看了我一眼,我听见女孩说:“她好奇怪。”我笑了笑,不想回应。
一个包子,5块钱,肉很香,不知道是不是放了别的东西。豆浆像兑了水的,不好喝,但可以解腻。
面试了3家,都失败告终,我有些丧气,情势比我想的复杂。HR的面容在我面前浮现,试图对你的过去做总结,总结一定是失败的,试图对你的资历作出评价,评价一定是低薪。
一个电话,一长串数字翻来覆去我好像都知道是谁,那个人离职后就从我的世界里消失,忽然联系,我不知道是何种缘故。只是脑子里的画面和既往的经历都告诉我,不能接,我挂断电话,决定再尝试。
也许可以再找房子,更便宜的,住得远一点,我可以做兼职交房租。父亲的声音在耳边止不住徘徊,天空又下起雨。
天气预报如同小女孩的心情,摇摆不定,会哭会笑,没有合适的避雨地,我被雨水淋湿,我在雨水中看见自己,头发淋湿,衣服淋湿,妆容花了,我看见自己的鞋子浸泡在水中,我看见母亲模糊的脸颊和蝴蝶发夹。
我看见父亲在雨夜变成一个迟暮老人,雨夜, 叫人止不住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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