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人文 | 李发模:我的老家四衙寨
“门绕一河清浪灌远,屋后峰峙数拳入云。”
上两句话,是几年前我对老家四衙寨的描述。之后,我又请教寨子里一些前辈,并翻阅了有关记载,我又将以上两句话改为一副对联:
一绕河水两脉正气三面环山四衙为寨;
四时轮回三光映照两行正路一族宗亲。
记得闲暇之时,每当晴空如镜,我爱学着有文化的寨里的老辈子,在寨中石围子旁,倚石听他们讲寨里轶事,听《增广贤文》,似乎李白乍来又是东坡,还有寨子里的先贤……
古人有“春夏芳草何曾歇;秋冬白云无尽时”之句,那时的寨子内外,林竹花草和各种果树、菜园、溪流,将寨子装点得像一座园林。待我真正懂了“山闲并我卧,水慢洗吾愚”之后,林竹和寨内外有关古迹,已成了“大跃进”时大炼钢铁和文化革命中“破四旧”的牺牲品了。但我至今仍记得,那时的四衙寨,家家以天为君师、地作父母,户户堂屋列天地君亲师位,门罗鸟啼虫鸣之声。时有三两鸡犬之声传来,仍不碍父母育我“教人以言,诗书执礼”之训。
在我家乡,古有“七甲房子八甲田,一碗泥巴一碗饭”之说,寨前那坝水田,有河溪浇灌;寨内各种林竹,有绿荫蔽户。寨里人家迎山中日出、纳水里风来,真有“鱼同秋月洗澡,鸟共来客聊天”之意境。在我之后的诗中,曾有“山伸河里洗脚,水进山中养蛙”、“天有难遮之眼,地无可剥之皮”的立意,均是那时山寨送我的。寨子里每一个小孩都会背诵一些农谚俗语,比如“饥鸡盗稻童筒打;暑鼠凉梁客咳惊”;再如“严父肩挑日月,慈母手转乾坤”等等。也许是自然与人的和谐相处、与人文一脉传承的缘故,那时的我,笔下已有“鸡啼白昼,犬吠黄昏,田傍水林倚山……听鸟语说甚,问闲花笑谁……去除青青草,手抓淡淡云”之意境。
尤其是我初中时的语文老师常挂嘴上的,“有酒不妨邀月饮,无钱哪得食云吞”;“嫩蕨握拳打哪个,老椒鼓眼恨何人”;“未出土时先有节,直到凌云尚虚心”等句子,可谓深深铭刻我心。至今,我还记得幼小时一老先生对我说的“人应力持根本,圣贤直路,不许横行”之教诲。
据传,四衙寨李氏系唐王李世民后裔。史载明末年间,因李自成起义失败而诛连九族,始祖李松溪20多岁、携妻孟氏从江西吉安府泰和县杨柳街迁至贵州绥阳县大溪河畔,选址四衙寨插标为业。入黔至今330余年,已传17代,总户数300余户,总人口近2000余人。听父母讲,我家祖上又是由江西吉安到重庆壁山县、再迁入贵州绥阳县四衙寨的。
李氏入黔,以耕读为本,孝义传家,历代均有文人墨士涌现。清同治年间,十代祖李树潘赴京赶考,喜逢皇上生太子免试,得恩赐进士。自十代祖起,有武举4人,文举20人。现当代以来,四衙寨依然继祖宗一脉真传,克勤克俭;训子孙两行正路,唯耕唯读。在四衙寨,至今仍随处可见石碓、石磨、石水缸、石坎子,一些屋檐仍挂辣椒、包谷等农作物。我曾写过一段文字,在四衙寨:“山在哪里呢?山在寨子里/你瞧,那石碓、石磨、石碾/不是山么//天在哪里?你再看/那些碗筷、饭桌和锅瓢碗盏/不就是天么?/子曰:’民以食为天’”。在李氏香火神龛的两侧,至今仍有“周朝柱史家声远:唐代宫袍世泽长”的对联。这正应了古人说的:“水之有源,其源必远;木之有根,其叶必茂;屋之有基,其柱必正;人之有精,其命必长。”
据绥阳县志记载和寨里的老人讲,李氏入黔定居330余年来,涌现了大批能工巧匠及业主。从铸锅、制酒、造纸到纺纱织布、竹编工艺、木工造房、行医治病以及仁孝礼仪之举,均是李氏文化的优良传统。尤其是养蚕业,曾是李氏家庭中开展多种经营收入中的基本副业之一;因此,大多数家庭都有广栽桑树,用桑叶养蚕的习惯。
李氏以耕读为本,族规甚严。据说,过去寨中一直设有私馆教学,幼童端坐于方桌旁,先生手持《大学》或《论语》,桌上放墨砚、毛笔、戒尺。墙上贴有李氏族规。其文是“世间好事,无如读书。盖显亲扬名,必从读书中做出。希圣希贤,亦自读书造成。尚功名不就,而腹笥便便,自然拨俗。较之胸无点墨之俦,后论奂齿梁肉,乘用焉衣经裘,更有高下分矣。即为家贫,执笔课堂,弟子奉为先生,学生尊为西宾,亦是读书乐境。愿吾族子弟,发愤读书,勿贪近效,勿半途改业。古曰’不患祖师之不明,但患学生之不情,此良言是思矣”。
李氏以耕读为本,孝悌为先,视俭朴、忠孝为立家和立命的本份。在李氏族中,关于“买母供孝”的故事,至今还常挂在人们嘴上教育后代。那是在1935年冬,李氏族中的李先芳赶蒲老场回家较晚,手持一慈芭灯笼,行至乡场外王家垭口处,见一年近六旬的女叫化子倦卧于草杆树下,已奄奄一息。他忙回家与其弟李元芳商量,兄弟二人连夜返回王家垭口、将叫化子老人抬回家中,扶其端坐堂前,兄弟二人跪拜,将其尊为亲生母亲供养。老母80寿辰,李氏家族中每家出资,为其祝寿制匾、联各一幅。该老人89岁逝世。至今,那匾、联仍在,其联语为:“仁孝感天,心想幼时,一供活佛大机立;红叶题诗,黄花酿酒,送祝老母齐耄年。”横额:“共堂寿祀”。
李氏寨前仍着围桩一对,寨子正中老祖房堂前“皇恩浩荡”大横匾已不知去处,几处朝门已拆。据《绥阳县志》记载,四衙寨李氏曾文韬武略鼎盛。在当时,凡地方官员途经四衙寨,无论骑马坐轿,均要下马、下轿步行而过。
就武略而言,其实物还有大关刀一把,重80斤;练武石磴一个,重180多斤;另有贵州提督捷报一张,烘弓箱柜一个。李氏族中习武之人,一是锻炼身体,增强体质;二是为了族中自卫和戍边卫国。自四代祖李实蘩就读重庆讲武学堂中武秀才起始,六代祖李仁、十代祖李恒定、李恒森及民国时黄浦军校第六期学员李长森,他们都是李氏族中的武学佼佼者。据传,十代祖李恒定、李恒森兄弟二人臂力过人、武艺高强,能百步穿杨,重180多斤的石磴耍练自如。他俩特善长射箭,拉弓之力达14箭力,参加县、州、府考,获鼎甲第二名,获贵州提督捷报一张。
我的老家四衙寨人,在我的记忆中,我曾为之归纳了四句话,即:
“在一声声山歌里
在一坛坛土酒里
在一代代古训中
在一辈辈耕读里。”
四衙寨之寨名,据说这儿原系土司衙门,从外进里有四道天井,故名“四衙”。之后称之为“寨”,是李氏先祖来此定居,赶走了土司,沿用“四衙”而称为“四衙寨”。我小的时候曾见寨右侧墙外,是原朱家院子的遗址,老屋基上的条石瓦砾散现于种菜的园中。该处曾建成当时生产队的保管室和晒谷场、粮库等。此后,又有寨里人家迁住该遗址建房,老屋基上又是新住户了。
四衙寨三面环山,即老林山、朱家山、大林坡。老林山之峰巅又名尖峰顶,其龙脉延续大娄山山脉而得南龙之气。寨前临一渠一河,渠名堰沟,河名大溪河,两水一源于南山、水坝,一源于龙洞堡龙泉。两水流至四衙寨寨前,均成环抱之势。寨后林木葱郁,两侧田土肥沃。在我年少时期,河水和渠水都很充溢,且清澈见底,常见农家晒席般大的鱼群游来游去,夹岸林竹刺丛及花树野藤,春夏蜂蝶翻飞,秋冬也郁郁葱葱。正对寨前的一段河流,名木瓜塘,碧绿碧绿的,常年供寨子里的人挑水、洗衣。之下是李家碾房,在人民公社时期,我曾在好些个夜晚在那儿守夜碾米。因碾房在河的对岸,堰坎水势又大,我每次过堰坎踏过跳礅时,都是提心吊胆。堰坎上方左侧是一块近几十亩宽的草坪和沙坝。在阳春三月,寨里妇女在河边浣衣之后,就近将洗过的衣服或被单等铺晒在草坪之上,红红绿绿的,远远望去,有如百花盛开。
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文与自然造就了一方人的性格。在四衙寨,是山举我砍柴、割草、干农活;是水抱我摸鱼、洗澡、洗衣服;是父母的棍子教我成家立业、忠厚做人,是寨里的父老乡亲让我懂了“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
人住地球上,天地是人类的住房;
人住村寨内,又各自有着自己的天地。
我的老家四衙寨,在我记忆中的童年和青少年时代的那片天地中,那盛开的蓓蕾,那登枝的喜雀,那山水的灵秀,那星月的恬淡,那蛙蝉围我的合鸣,那翠霭笼人的清心,已逐渐的少了……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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