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搜索引擎中输入“演员彭高唱”,产生的自动联想是:彭高唱可惜了。她于2013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取得朝鲜语和经济学双学位;当了7年演员,至今在“脚踝”部徘徊。
名校光环也许是成功的快速通道,但这并不适用于所有行业。“北大”作为演员彭高唱身上最显眼的标签,有时反而成为她的桎梏。她被抹去名字,简化为一个符号,供人们争论——北大毕业生在娱乐圈末流打拼,是不是对教育资源的浪费?
彭高唱在网络电影《重启之蛇骨佛蜕》中饰演女主
彭高唱自小出彩,进入名校长沙市雅礼中学后,成了学校里最有名的学生:成绩好,文艺好,长得漂亮。可进入北大后,她的聪慧与才艺,在同学中并不杰出。北大给了她一记猛击,她意识到自己的未来很可能庸常平淡。她毕业后找了一份体面的工作,24岁时又自觉对表演有热爱,便辞职去做演员。
如果按照主流的价值评判体系,她的光芒在进入北大时达到顶峰,随后逐渐暗淡。她以“学霸思维”应对表演,反复提醒自己要坚持初心,选定了便不回头。她反复品尝着在行业边缘当一个落魄打工人的失落——这种滋味在她之前20多年的人生中很少尝到。她动用理性,给自己设定了做演员的期限,却因为心有不甘,屡次超期。好学生的思维方式一旦建立,就很难消失,她坚信只要努力,一定会进步,只要她足够努力,就一定会成功。
我的朋友H同样毕业于北大,她告诉我,她见过许多北大学生,在遇到挫折时,会念“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H曾经也是这样想的,所有的困难都是上天给予她的考验。直到在社会中历练了十年,她才明白,人生的智慧不在于坚持,而在于放弃。
今年3月,一则彭高唱告别北京的短视频在网络上引起热议。有网友留言说:“好可惜!高一在长沙贺龙体育馆举办的全国中学生运动会,我们这群中学生是表演者,她是独唱者,那时候的她是星光熠熠的……成为大人就是这样,现实终究把才华打败。”
彭高唱没有被打败,她仍在坚持,坚持一个缥缈的梦想。她在焦虑与踌躇交织出的生活中,日渐接受自己的平凡,也说服自己坦然为职业选择承担责任。
以下是彭高唱的讲述。在采访中,她呈现出比多数演员更为凝练的语言表达,以及清晰的思维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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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种盲目的自信:我坚信我想把一件事做好,我就会做好。
我确实能做好。高三那年,我们雅礼中学得到两个北大外语类推荐保送名额。我英语一直是年级第一,学校就推荐我和另一个男生去考试。
所有保送生是一套考题,我和数学竞赛、物理竞赛、计算机竞赛的学生考一样的题目,那些题目我见都没见过,根本不会。但我觉得学校把这个机会给我了,我一定不能浪费。我就每天刷往年考题,觉得自己不能失败,也没有想过会失败。刷了40天,我通过了保送考试。
我进雅礼中学也是保送,因为成绩够好。我从小被夸到大,被人夸学习好,还多才多艺,学啥都能学得很好,我妈听着就很开心。
我们家是小康家庭,父母从未给过我压力。从我有记忆到18岁,父母都是以我为中心。他们从来没打过麻将——长沙人最大的休闲就是打麻将——也没有出去旅游过,晚上客厅的电视从来不开。周一到周五晚上,他们陪我练琴,周六周日就送我去上琴课或者是辅导班。
在雅礼,我演音乐剧、拍微电影、参加校园音乐大赛,还跟着学校交响乐团去了维也纳金色大厅,主持“奥地利-中国文化节”开幕音乐会。一个年级1000多人,像我这样全面发展的很少。我在最好的理科班,搞活动还特别活跃。我知道自己是学校最有名的学生,每次有大活动肯定是我上。
到了北大,这样的人一片一片的,文艺好,学习更好。我去竞争新生文艺汇演主持人,竟然没有选上,这让我非常震惊。大一的“一二·九”合唱比赛,全系选一个钢琴伴奏,我觉得肯定是我,怎么会是别人呢?结果竟然没有选我,我又非常震惊。
北大对我最重要的影响,大概就是慢慢知道世界很大,优秀的人特别多,我在中间可能只是个学渣。学校厉害的人太多了,有同学雅思不用备考就拿8分,口语满分;托福裸考118;还有那些数理化、信息技术更不用说了,我连快捷键都不知道在哪里,人家程序都写完了。
高三毕业时,我们雅礼理科班去参加了《天天向上》,我在节目里很突出,之后就有编导找我参加节目。但大一到大三真的太忙了,直到快毕业,我才去了《一站到底》,还开始参加北大英文戏剧研习社的演出。
2013、2014年,彭高唱两次参加江苏卫视答题闯关类节目《一站到底》
工作后,我仍在学校戏剧社排演,戏剧社的导演很鼓励我,我也感觉自己比其他人演戏更有灵感。加上那时候在广告公司工作,有朋友开玩笑说,你天天上班太浪费了,不如去当个艺人。我越想越觉得自己喜欢演戏,年纪再大一些就没法尝试了,索性辞职转行了。
当时的状态完全是无头苍蝇,不知道怎么起步。北大毕业生很少有干这行的,我也不知道该去找谁。后来我看到网上说《浪漫满屋》要拍中国版,有个选秀,就去参加了。导演是个韩国人,可能因为我会说韩语,他就很喜欢我。我一个门外汉,拿了第三名,被分到一个很小的角色,在上海跟了三个月的组,演了三五十场戏,知道了原来拍戏是这样子,要做功课,要打光,要走位。
那时候觉得当演员太爽了,酒店住着,空调吹着,也不用天天上班,演戏又好玩。我喜欢新鲜感,演艺圈总是有不同的剧本,不同的团队,不同的角色,不同的地方、生活环境,都是新鲜的。
我那时候就想演文艺片的女一号。其实我都不知道啥叫文艺片,但就是感觉文艺片高大上,可能就是像《雏菊》《这个杀手不太冷》《海上钢琴师》这样的片子。我实际上演的戏,和这些电影完全不一样,太有落差了。
2015年,彭高唱在《女生日记之做决定事务所》里饰演学生会主席成瑾,这是她首部播出的影视作品
对娱乐圈的新鲜感过去后,我很快就在做演员这件事上备受打击,觉得自己在镜头前怎么那么紧张,满头大汗,脸怎么这么大,演得这么烂。我天天都在怀疑,为什么要来当演员,真的要当演员吗?
当初我想着先做三年,如果火不了就算了。三年到了,觉得要么再试两年吧,火也没那么容易,别人都是熬出来的。就一直这么高不成低不就的,后来又说要么试到30岁吧。到了30岁,业务能力确实提高了一些,资源也上来了,得到一些认可了,反而觉得放弃挺可惜的,要么再来三五年吧。
刚毕业那几年,同学之间是看不到差距的,大家都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进。但毕业七八年了,差距逐渐就体现出来。我发展得好像不如别人,也会想是不是路选错了。不是后悔,而是焦虑。
前两天我刷到一个微博热搜,北大三个学生毕业十年聚在一起聊天,有人30岁时存款都是七位数了。我一听,心想我太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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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身上最珍贵的品质就是够霸蛮。霸蛮是我们湖南话,就是《倚天屠龙记》里范遥对赵敏说“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是勉强不来的。”赵敏说,“我偏要勉强。”霸蛮就是这样,我偏要勉强。
这种性格,放在这个圈子经常会感到憋屈。比如一个角色,我非常努力、已经尽全力去展现了,人家来一句,你还是不太符合。这怎么勉强啊,再勉强也勉强不来。
我以前很害怕认识新的人,但进入这个圈子,就必须不断认识新的人,寻找新的机会,不断去和人交流、去沟通,让别人了解你。我第一次跑组,看到副导演只会点头笑一笑。经纪人说这样不行,这样谁会对你有印象呢?然后我就开始逼着自己厚脸皮,拉下脸去推销自己。我不是科班出身的,我就说我学习能力很强。
2019年,彭高唱再度登上《一站到底》,讲述这5年的演员经历
克服社恐的关键一步,就是能在饭局上跟别人敬酒。这是我最害怕的一件事。我不断逼自己,越不想做的事,我越要逼着自己去做。
北大这个学历,对我来说是把双刃剑。当我还不够强的时候,就是弊大于利,别人会觉得你不专业,你不适合当演员,还浪费了国家的教育资源。有时候在剧组,人家问我是中戏还是北电的,我说我不是学这个专业的。我不会说自己是北大的,怕别人觉得是在炫耀,因为我一说学校,后面肯定接着一堆话,我不想听到那些。
网友说彭高唱可惜了,这些我都看到过。有时候,我也会觉得有点可惜吧。我应该在某一个行业里,做到更靠前的位置。现在在演艺行业,不说是底层,但肯定是中下层,还没有爬到一个让我很舒服的状态。
这么多年在北京漂泊,这个城市太大了,身边都是厉害的人。我和男朋友租住在通州,4000元一个月。我养了只缅因猫,特别爱动,但房间太小,猫和人都转不开身。因为每天都要考虑房租压力,所以如果我工作上有一天没有进步的话,就会焦虑,好像这一天被浪费了。
今年过年,我们把猫带回了长沙。我突然意识到,为什么一定要回北京呢?我现在的工作就是进剧组,加上近期确实影视机会也比较少。正好那时候又要交房租了,就突然想,算了别回了,把房子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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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短视频是公司的决定。我能拍啥啊,只能拍最真实的自己。我现在也没什么优点值得称道的,除了大学好一点,不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社畜吗?一个在北京买不起房的人,一个在生活里有很多无奈的人。
我发完打算结束北漂的视频后,很多演员朋友看到了就来跟我说,他们也在纠结,房租付不起了,没戏拍,想转行了。但之前我们都以为对方过得特别好,大家都把自己武装得特别好。其实没必要,行业的现状就是这样。有些以前合作过的导演看到我的近况,也来跟我说,他们也要转行了,要去卖画了。
毕业9年了,慢慢我也能跟自己和解。要接受很多人比你强,甚至读书时候没你强的人,现在就是比你有钱、比你成功。要接受自己是一个普通的、平凡的人,并且可能之后也不会是多么成功的人。这种和解,算是更了解自己的过程吧。
当初选择做演员,是在理智、成熟情况下,经过思考做出的选择,我就要承担选择带来的后果。我一定会进步,这点我从不怀疑。我一直是学霸思维,拿到剧本,或者是作品上线之后,都要去分析总结,分析角色逻辑,总结自己哪里不好,哪里能更好;也会去看别人演类似的角色,哪里演得比我好。我每一次总结的东西,都能在下一次表演中体现出来。
演《女心理师》中的“李薇”,几乎调动了我前几年演戏的所有经验,真的已经到达我的极限了。我第一次进那么大的组,跟一线演员对戏,演那么难的角色,在现场一直很焦虑。剧播出后,我的社交媒体第一次收到了很多评论,挺出乎意料的。
现在可能是我很好的一个阶段。回到长沙之后每天都很开心。我现在住在家里,不用租房子,心里很踏实。爸妈每天能看到我,他们也很开心。
虽然离开了北京,但是我仍然在当演员,希望能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我也会想换一个城市,是不是就是新的开始,毕竟长沙算是我的主场,也是福地。
我以前是个很追求新鲜感的人,向往自由,不受束缚,现在平和了很多,心里很安定。以前极力想避免“北大毕业生”的身份,现在反而放下了。那时候潜意识里还是觉得,我是北大的,我很厉害。但现在我很坦然:我是北大毕业的,但我不厉害,并且无需对此感到羞耻。
来源: 腾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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