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有間旅行社設計了一條歐洲遊路線，十一天游意、瑞、法三國，去的國家少，行程也就寬鬆些，每年只組两團，覺得合適喜歡「樂活慢游」的自己，就在網上報了名。蛙子知道後立即表示贊助返港機票两張。修讀過純藝術的他十分瞭解我，熱愛藝術的人往往都象一條三文魚，體內總是懷抱沿文明之河溯源尋根的衝動，哪一個不希冀去文藝復興發源地朝聖，抒發積存於靈与肉深處的激情愛意？

  從蘇黎世飛往羅馬的班機上鳥瞰，萬里蒼穹空氣透明澄澈，寶藍色地中海的懷抱里，躺臥着一片金黃的亞平寧半島。來到意大利，「文藝復興」一詞直教我思潮澎湃，行前剛讀完杜蘭特的《文明史》第三卷「文藝復興」，高論滔滔，僅此一卷已堪稱巨著，要認識這一個燦爛輝煌的偉大時代，可能窮畢生之精力都未必接觸及皮毛，當下旅行者流行的「補課」，實於事無補。人看我看，游的雖然是同一地一國，攫取与留下甚麼印象，始終取決於不同的興趣与追求，也包括學養、審美角度与思考。

  十月末的羅馬秋凉如水，羅馬廢墟和鬥獸場一側的公路上，觀光巴士的長龍望不到盡頭，人群如蟻密密麻麻爬滿石塊堆砌的千年古蹟，其場面之壯觀，令人忍不住失聲驚叫。等候進入羅馬廢墟和鬥獸場的人龍很長，只能遠觀那古建築巨大殘缺的身影，人群中的我閉目數十秒，嘗試想象角鬥士，獅虎吞噬的基督徒的血与沙慘劇，就發生在那些石牆与拱門的後面。在凱旋門上發現两座雕像，取景男首与女首各一，拍下留作古羅馬人的寫照，正是這些健碩俊美的男女，一邊以生命相殘為樂，一邊創造了偉大的羅馬文明。

  文豪朱自清記寫羅馬一文中如此形容羅馬廢墟：「這邊幾根石柱，那邊幾段破墙，帶着當年的塵土，寂寞地陷在大坑里」，他覺得「黯黯淡淡，沒有多少勁兒」。我看到的卻是另一番景象，湛藍天幕下，一隻黑色的雄鷹徐徐盤旋在小丘之巔的貴胄府第上空，教人想起羅馬的恢宏与強盛，帝國餘輝還閃爍在荒草野樹与斷墻殘壁之間，那氣勢仍然在的，只是很有些沒落殘剩罷了。如非舉世無雙，就不會有這多的人來看它。

  意大利人的房子多漆以土紅桔黄以及檸黃，通往許願泉的窄巷两側，幾乎所有建築物都漆上這幾種明快的鮮色，配上煤黑的鑄鐵花欄，點綴鮮花數盆，翠綠的百葉窗半開半掩，晾出一竿五顏六色的衣服，再得這秋陽那末一照，在卵石鋪就彎彎曲曲的巷弄間，留下這里一塊，那里一片的陰影。形體勻稱，綫條特別精巧，色調也格外柔和，即時就可以入畫。

  僻弄冷巷，驚鴻一瞥，頓悟緣何此處多出彼得拉克、薄迦丘、米開朗琪羅和達文西之類英才了。

  來特維蕾許願泉的游人非常多，許是防止有人滌足污染池水的緣故，當局規定不準任何人接觸池邊，特雇兩名吹哨人，每見有人坐在池邊即响哨驅之，哨聲此起彼伏，尖厲刺耳，令人不勝煩擾，總覺得意大利人這麼做有點生硬，也顯得無禮，游興大减，馭馬的海神雕像未及細看便離開了。

  在羅馬吃了抵達歐洲的第一頓中餐，因為是觀光團，早有「六菜一湯，白飯任装」的心理準備，凡事將就一下，過得去則視為可以接受，才是出門在外能盡興的不二法門。

  在聖彼得廣場上排了三十多分鐘的隊，才進入梵蒂崗的聖彼得大教堂，教堂里光是雕像就有四百多尊，還有無數壁畫及油畫，許多出自拉斐爾和米開朗琪羅之手。教堂內樣樣宏大，穹頂高似雲端，連貝尓尼尼雕刻的青铜華蓋都有五層樓高，故有人以「天使似巨人，鴿子比鷹大」形容之，在這樣的比例下，人就顯得非常渺小。

  因為離集合時間只有二十多鐘，幾乎小跑穿越那五十座祭台，奔往我心向往之處，當我仰视聖母年輕美麗而悲戚的面容，仰臥在她懷中的耶龢基督，完全可以感受到五百多年前這位年輕的藝術家，在一塊大理石上鑿出的人類最強烈最崇高的情感，痛苦与憐愛交織而成的悲憫，這便是米開朗琪羅的雕塑《聖觴》。

  能看到她，已經不枉此行。

  梵蒂崗博物館肯定是去不成的了，行前觀賞過一部介紹梵蒂崗博物館的紀錄片，世界上只有這座博物館敢使用復數的「Museums」，據說是因為它珍藏的瑰寶比全世界的博物館都要有價值。

  五、六百年前，住在梵蒂崗的教皇之中，有不少熱愛藝術的飽學之士和人文主義者，尼古拉五世就是一位學者和建築家，他不僅提振經濟，重建羅馬，還廣納賢才能士，不僅禮待尊重還賜以優渥厚酬，鼓勵他們創作与研究。作為精神領袖，教皇又必須懂得如何使人文主義与基督教并存不悖，尼古拉五世沒有選擇極端的壓制，鐵腕的管治，而是選擇「張開雙臂擁抱人文主義，成為新藝術和新文學的領導者。所謂「文藝復興」，有相當一大部份得助於教皇給予意大利人民充份的思想自由，給予意大利藝術如此不分好壞的贊助和機會，刺激羅馬成為文藝復興的中心，并在人類歷史上，創造了一個光輝燦爛的時代。」（杜蘭特《文明史》）

  尼古拉五世為教會帶來和平，為羅馬帶來秩序、繁華，一生未嘗用兵誅伐，未嘗瞻恩徇私，故留下世代意大利人對這位領導者的評價：「聰明、仁慈、和藹、寬厚、慷慨、謙虛…..的天性包含各種美德」。

  夕陽下的聖彼得教堂在廣場上留下一大片陰影，弧形柱廊頂上的一尊尊雕像沐浴在落日餘輝里，回眸仰望那被譽為「米開朗琪羅之穹」的巨大而雄峻的圓頂，領悟到何為偉大，何為不朽，文治武功，曠世奇才，一旦已成萬民心中之豐碑，則永垂後世，就無須更多溢美之詞的贊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