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奧克蘭多美麗路戰爭博物館底層的迷你劇場，七個年齡不同的男演員，只用一個角落，那裡有一扇門，外加四把椅子一張桌子，一副床墊，演了一齣話劇《艾未未被捕》。劇本原作者是英國人霍華德‧布崙頓，看起來本地導演科林‧麥科爾把此劇搬上舞臺公演比較倉促，因為表演全過程都是每位演員人手一冊照本宣科唸臺辭。

  要給一位極權下不安份守己的藝術家畫像，通過刻出他所遭遇的離奇、恐怖、荒誕與可笑，從而肯定藝術和言論自由在文明社會中的中心地位並不容易。

不必拉開幕布，一位外型酷似艾未未的島民演員，手持護照走向模擬的航空公司櫃臺，卻遭到逮捕，演出就這樣開始了。

艾未未本人回憶這次難忘的經歷，是這樣描述的﹕「二零一一年我被逮捕，時間不長，八十一天，但我徹底失蹤了，連我媽、我的律師、整個社會都不知道我在哪裡，我被置於一個秘密地點，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哪裡，因為我被帶了黑頭套，被送到了不明之地。在那裡我被武警二十四小時貼身監控，連睡覺都有兩名員警在我床旁監視，甚至我洗澡他們都必須站得很近，以至於警服都被打濕。我獲釋後，當然他們扣押了我的護照。每次他們都承諾會還給我，雖然沒有跡象顯示我會拿到，但他們仍承諾會還給我，所以我不知道什麼時候。」

劇中每一幕的場景，機場、審訊室、秘密關押的牢房甚至還有中南海都是虛擬的，除了兩面白牆，沒有佈景。而艾未未失蹤八十一天的故事，就在同一空間也就是這個角落裡展開。審訊員、員警及官員從那扇門裡進進出出，用力摔門還有怒吼咆哮，角色之間的對話，竟然產生了使空氣凝固了似的奇妙效果。有一種無形的恐懼透過演員的表演逐漸蔓延開來，滲入劇場裡幾十位觀眾內心深處。

  話劇在主角艾未未摔破一隻象徵五千年文明的中國花瓶的爆裂聲中戛然結束！

  演出後的座談，演員與觀眾都表現得非常有興致，討論很熱烈。雖然大家都已經知道艾未未本人已經取回護照並且去了歐洲，但對這位藝術家的過去、現在與將來，仍然有許多須要瞭解與關注之處。

  觀看此劇與旁聽討論只覺得似懂非懂，但主題極鮮明突出，就是從艾未未想及藝術的自由，沒有自由的藝術是「被鎖鏈綑綁的藝術」，不僅藝術家本人會被關起來，他的思想與創作都會遭受鎖鏈的綑綁。

  我告訴主辦方一位白髮女士，艾未未的故事在五十年前就發生過，在廣州一處寧靜的街頭，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因為畫油彩寫生，被抓起來關了八個月，罪名是「美蔣特務」。她驚訝地揚起眉毛表示難以置信﹕「確有其事？」

  「那個年輕人就是我！」

  她對我的故事流露出強烈的興趣，但是當晚她要應酬的人實在太多，只能點到即止。

人們也許未必都明白艾未未的作品在說一些甚麼，但他的遭遇反而賦予他的作品更多重意義，出予西方人尤其偏愛遭受打壓藝術家的慣例，艾未未和他的作品，卻因為屬於「被鎖鏈綑綁的藝術」而顯得驚世駭俗。

  最近艾未未取回護照的歐洲行，因為其批評當局的言論明顯變得溫和，受到許多抨擊。其實也不能過於苛求這位藝術家，艾未未還沒有像我們這樣成為獨立的個體，他並沒有獲得徹底完全的自由，他仍然在痛苦的掙紮中，所以面對媒體與摯友同好的拷問，即使在國際上擁有相當崇高的聲譽與知名度，他猶豫了，選擇避重就輕，唯唯諾諾顧左右而言它。但他依舊通過自己的作品說話，表現出一貫的勇氣。

有人認為「藝術在本質上應該是自由的，自由是藝術的自然屬性。自由的藝術代表著思想的活力，只有自由的藝術才是批判的和創新的。」

  不僅藝術家須要自由，每個人都離不開自由。

雖然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是一個個體，但並非每個人都意興到，自己作為人的個體是獨立的，我們只屬於自己，我們擁有自己，人與人之開應該平等，而不受任何勢力或功利的支配服從，只有這一種自由的生命才能創造出自由的藝術。

  自由的藝術遠離宣傳與說教，不屑歌功頌德，她只能通過「道德責任、思想內涵、藝術造詣去實踐」。

  觀罷這一齣話劇，她劇情張力澎湃，所以回到涼風輕拂的多美麗路上漫步，竟覺得如釋重負。在「少林功夫麵」狹小的橙色餐檯邊吃羊肉水餃，望去窗外繁華鬧市，路面車燈頻頻掠過，駕車的人從某處來，往某處去，稚氣的少女向擁著她的情人獻吻，路燈下拾荒者正專注地從垃圾桶裡面翻尋自己想要的東西……歲月流水中生活場景如此鮮活，內心迸發的感動使我久久不能自已。

  我忽然覺得自己雖然擁有自由三十多年了，卻一直沒有好好珍惜她，善用她。從某種程度上說，我只是自我感覺無拘無束而已。往昔的生活與文化，仍然像一條無形的鎖鏈綑綁著自己的思想，屢經浩劫，後怕的陰影依舊巨大而揮之不去。就此而言，自己還沒有獲得真正的自由，因為自由的情感與思想，的確還未充份體現在個人的生活與創作中，反而是太多的懦弱膽怯，因姑息而生出的沉默，犬儒的視若惘聞，令自己陷入逃避的泥淖之中。

  生也有涯，自由無價，我們內心的信仰理念產生的力量，將帶來喜樂，令個人的生命處於古希臘哲人所追求的最高幸福境界﹕「內心寧靜」。這是任憑甚麼力量都無法剝奪或摧毀的，皆因我們擁有了真正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