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初,老高倒底如何從廣州來到斐濟島,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據說是應了美國一句諺語﹕「當心把你賣到密西西比河下游。」那時美國的種植園里須要黑奴,有人專做販賣黑奴生意,華人則稱之為「賣豬仔」。籠統一點說,就是因為想尋找流著蜜與牛奶的迦南之地,改變自己命運,結果被人矇騙到蠻荒之地。
斐濟僑社有一個傳統,那就是只要是抵達島上的同鄉,都會得到照應,得到一張床和三頓飯,還有工可做。這個傳統承傳了一百多年,島上一代一代的同胞都恪守着。後來到島上的人越來越多,受到接待的對象,就不再僅限於同鄉,而是包括所有黑頭髮黃皮膚的華人了。
一位在機場邊開麵厰的老僑,接走了機場大廳里徬徨的老高,這個華南工學院畢業的化學工程師,就在「方氏麵廠」找到了棲身之處。
我和老高很快就成了朋友,他羨慕我能開店,与妻兒團聚。兩人對飲,話到濃時,老高必然要講起留在大陸的妻兒,摘下眼鏡,拭去眼角的淚水,胖胖的臉龐轉向窻外,不好意思讓我看到他的傷感。
幾年後老高時來運轉,一位遠房表親從大溪地來斐濟辦製衣廠,聘了老高當廠長,老高那位在深圳搞時裝設計的太太,自然一併聘用,她也就帶着兒子飛來了斐濟。
被熱帶烈日燎烤成一塊黑炭似的老高,一手替太太撑着傘,另一手牽着兒子,喜笑顏開來我店里。瓜子臉的高太太皮膚很白,薄若蟬翼的低胸上衣,露出豐乳雪白耀眼,教人不敢正視。她打扮得像一隻幾內亞叢林里的天堂鳥,那條顯現出她凹凸有致身裁的西班牙摺裙,都是自己設計的。
老高一家團聚,又忙着籌建製衣厰,就少來店中,我也為這位朋友否極泰來由衷高興。
未幾便聽聞大溪地的投資人得急病死了,在斐濟辦了一場很隆重葬禮,還有人當場朗誦詩,拍攝錄像,極盡哀荣。哭得最傷心的是老高,因為葬禮之後,製衣厰拆伙了,漂亮時髦的太太也跑了,把兒子留給了老高。
老高帶着兒子去了首都蘇瓦,用在麵廠工作幾年的積蓄開了一間小店。我和他相隔两百多公里,只有當我去首都辦事,才能见老高一面,也是匆匆,他兒子在店里幫忙,轉眼也快二十歲了。年輕人很醒目,上進心强,希望到紐西蘭上學深造。老高曹問及我兒子在紐上中學的開銷,一聽那個數目,吃驚地直眨眼睛,從此见我不再提此事。
待我遷去首都,便常見老高,生意難做,小店倒了。他兒子維修電器,結了婚,老高就退休跟兒子同住。他常來我店中,和我喝茶聊天,揹着背包,里面擺些甚麽,沒有人知道。他還戴着那副眼鏡,頭髮剪得很短,斐濟天熱,整年都一身短打,老高衣著雖簡單,却很整潔,而且堅持穿鞋襪,這點我倒不如他,受不了酷熱,我經常穿人字拖。
坐到午飯時刻,他必起身告辭,我和蛙妻挽留再三﹕「我這里賣的全是吃的,你又何必客氣?」他只是禮貌地笑笑,堅不從命。
每次老高離去,蛙妻都會說﹕「讀書人就是讀書人,有個款擺在那里。」
「相識二十多年了,他一直都是這樣穩穩當當,与人無尤,從不佔任何人便宜。」對於我這樣評價老高,蛙妻頜首稱是。
某日老高再來,神情大變,一坐半日,言辭閃爍,良久才道出家中生變,「兒子赶老子出來?這還了得?」我聞言不由又驚又怒,老高很無奈地說,兒子怨父親當年沒有送他留學紐西蘭,耽誤了一生前程。「這也怪不得兒子有此一怨,是我自己沒本事。」老高低着頭說,偷偷拭淚。
我告訴他,只要我這店還在,就有你吃的,以後你就在我這里吃飯。老高搖搖頭,起身就走了。
之後他每天都來,坐得時間也長,看得出他無處可去。但一到午飯時候,即使蛙妻盛好了飯菜端上來,他說不吃就不吃。如是數月,始終沒在我店里吃過任何東西。
我曾想過在「X神父之家」給老高找一個床位,拜先僑遺澤所賜,華人因為曾捐贈巨款得以保留幾個床位。但那地方實在太不堪,他那麼愛乾淨,若住進去了可能少活幾年。
也嘗試過跟老高兒子交涉,他倒是很恭敬,但又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樣,說到底畢竟是他父子之間的家事,我也不便多言。
老高揹着背包走來走去,里面有潄洗用品和替換衣服,也不知昨晚借宿誰家。他依舊常來店中,日见削瘦,背也駝了,鏡片後面雙目無神,竭力保持最後一點體面,仍然拒絕接受我共進午餐的邀請。他失去了妻子,又失去了相依為命的兒子,如果事情繼續無轉寰餘地,這殘年風燭,恐怕也熬不了多久了。
每见那佝僂無助的身影,在店門外漸行漸遠,蛙妻都要嘆息﹕「唉,世上竟有這般忤逆的子女?」
我來紐西蘭之前,把店關了,行前沒見到他,也沒能說一聲珍重。在一個小島上相識二十多年,雖說不是深交,却是老友了。在這里過上天堂里的幸福生活,却每每記挂老高,他還在島上揹着背包走來走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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