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記》是少年時讀過又放下,老年再讀則放不下的一本書。傳說是沈復之作,卻又由他人在蘇州冷攤上發現他的殘稿,六卷只剩四卷,後兩卷佚失。但讀「閨房記樂」、「閑情寄趣」、「坎坷記愁」、「浪遊記快」四卷,如同閱盡人生,喜樂哀樂都有了,也足夠了。「浮生」這個書名起得好,浮生若夢,大概也是作者沈復的最深感慨。
讀了之後,只覺得人其實都是一樣的,不管甚麼時代,不管甚麼族裔,一個人生下來直至老死,都必須經歷同樣的過程,愛上某人,成家立室,有自己的嗜好与趣味,到過這里或那生的地方,經歷這樣或那樣的波折,然後殊途同歸,離開這個美麗而令人留戀的世界。
都是浮生,都一樣的生命,壽命的長短相差其實無幾,但精彩与快樂的程度往往十分懸殊。
沈復的經歷說不上十分曲折離奇,他的與眾不同之處,大概是因為他悟出并寫下了一切原來是夢這個道理。光寫下還不夠,俞平伯評說道﹕「即如這書,說它是信筆寫出的,固然不象;說它是精心結摸的,又何以見得?這總是—半兒做著,一半兒寫著的;有雕琢一樣的完美,卻不見一點斧鑿痕。猶之佳山佳水,明明是天開的圖畫,然仿佛處處吻合人工的意匠。」
《浮生六記》的美就在這里了。
我總覺得這個沈復要麼便是根本不存在,要麼就是半人半仙的高士,否則哪里能有如此的胸襟與識見。
再引用俞平伯先生的話來說,就是「求之不必得,不求可自得……莫妙於學行雲流水,莫妙於學春鳥秋蟲,固不是有所為,都也未必就是無所為。」
浮生若夢,這絕妙的境界就在乎乍睡還醒,似夢非夢之間。與外物相遇,不可著意,著意則滯;不可絕緣,絕緣則離。
沈復何幸,得了一位絕好的妻子芸,事上以敬,處下以和,兩人談詩論畫,耳鬢相磨,親同形影。這芸也是奇女子,能說這一番話來﹕「他年當與君蔔築於此,買繞屋菜園十畝,課僕嫗,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畫我繡,以為持酒之需。布衣菜飯,可樂終身,不必作遠遊計也。」
足見有人相伴,不離不棄,乃至幸也。
又,沈復能詩能文,愛花成癬,喜剪盆樹。先精剪枝養節之法,繼悟接花疊石之法。雖家境清貧,芸繡、嫗績、僕則成衣,以供薪水」。「貧士起居服食以及器皿房舍,宜省儉而雅潔,省儉之法曰『就事論事』……餘之小帽領襪皆芸自做,衣之破者移東補西,必整必潔,色取瞄淡以免垢跡,既可出客,又可家常。此又服飾省儉之一端也。」
沈復好客,其妻拔釵沽酒,親自下廚「善不費之烹庖,瓜蔬魚蝦,一經芸手,便有意外昧。」家中文人雅士,如梁上之燕,自去自來。
沈復會友有四忌:「談官宦升遷、公廨時事、八股時文、看牌擲色,有犯必罰酒五廳。有四取:慷慨豪爽、風流蘊藉、落拓不羈、澄靜緘默。」
讀到這里,只教人掩卷嘆息﹕家貧清寒,尚可拔釵沽酒,一樣可以如此豪爽、風流、澄靜与不羈。
浮生有此一夢,不亦快哉!不枉此生!
浮生,浮生,其妙諦就在一個「浮」字。浮而不定,在世情風雨中飄零,悲喜苦樂由不得自己。
若夢,若夢,其真相就在一個「夢」字。乍睡還醒,似夢非夢,能否成真,更由不得自己。
但做人的清白、自在与雅逸總是你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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