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三年廣州西關,屋是舊屋,路是舊路,舊有舊的風味,雖是老殘,卻映射著昔日餘輝。誠然微弱,但多年後回首,方醒覺那才是是南國本色,白雲珠水的神韻。待追尋處,惜已淡遠疏忘,所以想起多少記寫多少。
第十甫「趣香餅家」菠蘿飽,每日下午兩點半新鮮出爐,剛好是午飯後開始肚子餓的時刻。我就讀的「懿群小學」与「趣香」一牆之隔,香味從後窗溢進課室來,足令座上男女學生饞涎欲滴、腹鳴如雷。正在授語文課的班主任陳老師,對這一片食慾挑起的騷動,佯作不知不見,但他會巧妙地穿插進一些飲食的典故,譬如講越王勾踐,不談臥薪,只說嘗膽。嘗甚麼膽,日內嘗多少遍,這膽又有多苦,這苦又如何令腸胃翻江倒海。
口才便給的陳老師,公子哥兒派頭,雪白恤衫漿燙得不見皺褶之痕,淺啡色畢嘰長褲下腳踏一雙深黃皮鞋,閑庭信步式在兩行課桌中間行來行去,說的是臥薪嘗膽,卻把一室稚齡學子的饞涎給說沒了,「趣香」的菠蘿飽也不香了。
這便是當老師的真本事了。
「懿群」是教會學校,校園就設在古老的基督教「十甫堂」內,佔了教堂底層全部,二樓歸教會使用,學生非經許可,禁止隨意登樓。男女信徒依舊到來進行主日崇拜,唱詩之聲伴著琴音,在第十甫的街人皆盡可聞。
「十甫堂」正面是紅磚外牆,有一玫瑰圓窗,尖頂聳一十字架。一八六二年英國遁公道會第一位來中國傳教的卑士牧師,以白銀千餘兩購下此一磚木結構的兩層大屋,建為福音堂。
一九二九年第十甫修建馬路,福音堂亦進行改建裝修。一九三九年至四六年間,十甫堂由禢奉常牧師主持,其間禢牧師主持開辦「懿群小學」,因師資優秀,聲名遐邇。我入學時仍名為私立「懿群小學」,不久便被收歸國有,易名公立「十甫二小」。
私校的學費不菲,一次隨母親搭三輪車去長堤愛群大廈旁邊的銀行,目睹她賣掉粉頸上那條心愛的金鏈,脫手前母親打開心型小盒取出我與姐姐的照片。母子相擁回家途中,我雖年僅九歲,仍向她表白,定矢志苦讀,不枉慈母大恩。
小學似乎以一週計算時間,逢周一早上必有昇旗禮及校長訓詞,周六放學前也有一次總結。不久便成立由蘇俄引入的「少年先鋒隊」,所有儀式均須奏國歌与唱少先隊歌。
樓上教會也停止了活動,陳老師囑我們寫作文,以「從猿到人」為題,宣揚無神論。眾童皆寫出了作文,貼在一入校門的地方,樓上的牧師出入都能看見,不久連牧師也不見了,有說是與「石室大教堂」查出的集團有關,樓上的歌聲琴音自此永不再聞。
初入小學課本全是繁體字,也從不覺得難記難寫,每周要寫大字,描九宮格,毛筆墨盒必不可少。也曾要求用硯磨墨,文房四寶由家中父親書檯自取借用便是,但墨盒一出現,硯台就淘汱了。
竹管毛筆,卸下羊毫筆頭,便是武器,嚼濕紙丸塞入筆筒,以筆套在另一端猛推,利用筒內空氣將紙丸射出,可擊中十步以內的人與物體。上寫字課時,我等趁老師不備,經常開戰互射紙丸,樂此不疲。
陳老師由如何懸腕執筆、運氣用力教起,點划勾撇,橫平豎直,由大字轉到蠅頭小楷,一教數年,眾童寫下來,也漸有長進。
長大後不懂書法,但字寫出來優劣,還是多少看出一點的。如梁實秋所言﹕「寫字的人往往不能用其所長,而且用錯了地方。譬如,鑿石摹壁的大字,如果不能使山川生色,就不如給當鋪醬園寫寫招牌,至不濟也可以給煤棧寫『南山高煤』。有些人的字不宜在壁上題詩,改寫春聯或『抬頭見喜』就合適得多。」
陳老師教我們這班高小學生寫字時就說過﹕「有兩樣東西騙不了人,一拿出手便知高低,一是文章,一是字畫。」
小學老師的話我是一直謹記到今天,每念及珠玉在前,大家在上,就知道自己依然是個小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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