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的6月,是前往北歐旅遊的好季節。我提前從紐西蘭飛回北京,轉眼又鑽進了飛往俄羅斯的航班。
這次組團與以往有些不同。我很快發現隊伍裡有好多位白髮蒼蒼的老者。導遊介紹說他們是來自中國科學院的專家教授,十幾位平均年齡81歲,最高齡達85歲。我不禁伸了下舌頭,能和這些平時見不到的專家們一起旅遊,應該是生活的榮幸。
我們最先踏上莫斯科紅場,瞻仰高大精美的東正教教堂。站在肅靜的列寧墓前, 我卻想起了他們的彼得大帝。博大而富有底氣的帝國歷史,才成就了今天紅場上的凝重壯麗。在令人神往的聖彼德堡街頭徜徉,我感受到了古典俄羅斯深厚雄渾的風格。遼闊的土地,廣袤的森林,冰雪嚴寒的氣候塑造了堅強樂觀的俄羅斯民族。
儘管擠進冬宮無法盡覽珍貴的名畫和雕塑,我還是不顧一切地擠到最前面親眼目睹了達.芬奇的真畫。我又在俄國女皇葉卡捷琳娜二世的大型油畫前停步了。因為我小時候看過她的傳記,這位十分了得的女皇現在正不可一世地斜視著我,不由我產生一種畏懼感。這時我聽到後面有人在講女皇三次瓜分波蘭,兩次發動對土耳其戰爭的歷史,我回頭看去,是旅遊團裡的一位老專家正在向他的老伴講述看到的名畫和雕塑。於是我像一個渴望知識的“小偷”一直悄悄跟在他們身後。當我跟著他們走出冬宮時,望著他們的背影我肅然起敬。
第三天,當米白色的豪華遊輪劃破碧綠的浪花把我們送到芬蘭的赫爾辛基時,旅遊團的綠色大巴又載著全團三十多位遊客披著金色陽光在一條優雅的鄉鎮小路上疾馳。導遊解釋說按照以往的規矩,大巴前面的坐位是大家輪著坐的,每天大家要前面後面來回換座。可是這次我們的旅遊不同,中國科學院的十幾位老專家歲數都大了,所以把他們安排在前面坐就不換了,問後面的中青年遊客有什麼意見,因為前一個旅遊團因為座位問題曾吵了起來。話音剛落,後面的遊客不約而同一起鼓掌通過了導遊的決定。
我目視著坐在前面一排排座位上白頭發老人的後背,他們聽到掌聲沒有動,靜靜地坐在那裡。我相信,他們沉浸在車裡溫馨的氣氛中,尊重、景仰、愛惜,人們共通的情感和著歐洲綠色田野清爽的空氣在車內外輕輕漂溢……
前面就要到達芬蘭西貝柳斯公園了。導遊介紹說,這是為紀念芬蘭偉大作曲家西貝柳斯而命名的公園。西貝柳斯,我挖空心思怎麼也想不起這位作曲家的名字。下車後,我跟著人群一窩蜂擁到一個奇特的由600根銀白色鋼管組成的類似管風琴的雕像前,我知道這是音樂的像征。旁邊是一塊暗紅色岩石,上面是那尊造型別具風格的西貝柳斯大師的頭像雕塑。我學著別人的樣子,在雕塑前和大師留下了合影。
直到走回車裡,我也一直稀了糊塗,不知道這位西貝柳斯究竟何許人也。正茫然間,前面一位科學院的女教授拿起了話筒。她文質彬彬,操著一口純正的普通話,聲音清晰口才流利,此刻我覺得她好像一位沉著穩重的主持人。她說,她代表十幾位中國科學院的專家向後座的朋友們表示感謝。她說這次旅行路途遙遠,後面的朋友們辛苦了。怎樣表達他們十幾位科學家的感激之情呢?她說這個車上坐著有天文學家、有去過北極和南極考察的地理學家,有研究細菌的生物學家,還有研究大自然環境的動物學家……就請幾位老專家給大家講點什麼吧。
好傢伙,旅遊搞開科普教育了。我感到這位女教授又很像電視節目的策劃人和導演。聽了她的話後面幾排的晚輩們又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鼓掌成了我們和老教授們溝通的一個好形式。
第一位演講者是坐在第三排那位頭髮最白歲數最大身體健壯的85歲的天文學李教授。我認出他就是在冬宮被我偷偷跟在後面聽他講解的老者。現在他站起來走到車前面接過話筒,用一口標準的北京話說,他要給大家介紹一下剛才的西貝柳斯。
我眼睛一亮。真是“哪壺不開來哪壺”。
一位科學家介紹音樂家?我又好奇起來。後來私下向他老伴打聽,才知道這位老專家也是一位交響樂的行家。他精通幾乎所有的世界古典音樂,他老伴是交響樂團吹長笛的,他們是因音樂走到一起的。
這時老專家介紹說,西貝柳斯是芬蘭偉大的作曲家,他最有名的代表作是《芬蘭頌》,被芬蘭人民當作“第二國歌”。1995年芬蘭在世界冰球錦標賽上首次奪得冠軍,歡呼的芬蘭人堅持要唱《芬蘭頌》而不是國歌。《芬蘭頌》曾經讓佔領芬蘭的俄國沙皇心驚肉跳,因為這部作品早已成為芬蘭人民尋找國家獨立的進行曲,在槍炮連天的冰天雪地裡,英勇的芬蘭人與強大的俄軍作戰時,心裡蕩漾的就是《芬蘭頌》的旋律。
老專家回到自己的座位之後,車裡居然響起了《芬蘭頌》的旋律。我搞不清這是老先生帶來的還是導遊準備的, 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看著眼前大小湖泊和大片森林組成的美麗國度,你就能體會到這片土地用它擁有的鮮花、海灣、小草、海鷗、雕塑……鑄成了西貝柳斯《芬蘭頌》的音符。
芬蘭的旅遊大巴追逐著夕陽,一路向挪威疾馳而去。坐在前面的一位元生物學專家不停地用他名牌相機哢哢地照個不停。一塊草地,一座白頂紅牆的小木房,一條林間的小溪,一座雲霧繚繞的山峰,他都不肯放過。終於,我們見到了北歐最大的湖泊,也是歐洲排名第三大湖維那恩湖。導遊說它是在一萬年前冰河時期過後形成的。冰川融化時形成一海峽,然後回彈成眼前的維那恩湖。
從湖邊回來,我看到另一位老專家在與瑞典車的司機用英語交談。他個頭偏高,身體魁梧,雙臂交叉在胸前,流暢的英語逗得司機哈哈大笑。我聽不懂他們在談什麼,但我品出了他平易近人,願意和普通人打交道的熱情開朗的性格。
汽車繼續向挪威首都奧斯陸疾馳,即將到達那個幽靜風雅的故都。一會兒,那位女教授主持人又拿起了話筒。她說,挪威海西邊與冰島海連接,與北極遙遙相望。我們在座的就有一位教授,他八次進入北極考察,1995年把五星紅旗插上了北極點。他就是坐在第五排的位夢華教授。
又是在全車熱烈的掌聲中,73歲的位教授站起來走到前面接過了話筒。哇,他就是剛才在車下與司機用英語交談的那位專家。
我所以沒有忘記他的名字,是因為他姓“位”。我第一次知道有這樣一個姓。
位教授說,他是國內第一個在北極過冬的人,也是第一個和愛斯基摩人交朋友的人。他說大家應該向愛斯基摩人學習,他們非常衷情和愛護大自然。他說中國越來越重視對兩極的開發,兩極的冰雪是控制全球氣候變化的鑰匙,兩極的研究有可能揭開大自然的許多奧秘。特別是兩極的資源可能為經濟發展提供動力。
位教授說,在北極最恐怖的是孤獨。第一次他一個人獨闖北極,孤獨幾乎把他逼瘋。他說人在大自然面前是很渺小的,只有在你面對它而感到恐懼和無助時,你才知道依賴並愛護大自然的重要。他說他經常到中、小學去給孩子們講大自然的奧秘,他給孩子們寫了很多科普讀物。他說對這個地球的熱愛,要從娃娃開始。然後他高舉起手中的話筒說,大家記住:愛護地球!
位教授的話好像把我們帶進了白雪皚皚,冰水湯湯的北極。那裡的山風撼動著白色賬蓬,天地間沒有任何生息。眼前的位教授曾經被自然包裹著,承載著對自然的畏懼、崇拜和最高的敬意!
周圍所有中、青年遊客,給了位教授最熱烈的掌聲。
當汽車停在了下一站,坐在車後面的遊客們很快將位教授圍了起來。這個問北極的動物是不是越來越少,那個問為什麼解決不了地震預報問題;這個又問北極的冰山是不是開始融化,那個又問北極那麼冷愛斯基摩人怎麼活的……直到位教授的夫人過來提醒說該上車了,大家才不舍地散去。
這回換成挪威的大巴載著我們向前飛馳。
我們在挪威皇宮的綠色庭院裡悠閒散步,參觀了氣度恢弘的阿克胡斯城堡;我們體會了著名的松威峽灣的最長,和最深,親自在莊嚴的諾貝爾和平獎頒獎大廳的樓梯上走來走去。最有意思的是進入著名的維爾蘭雕像公園,幾百座描繪人生百態的雕像和浮雕盡收眼底。這是挪威著名雕塑家維爾蘭用了半輩子的心血留下的偉大傑作。它們或者幽默脫俗,或者優雅高貴。老公一邊為一座座雕像拍照,我就一邊為一個個雕像命名。“母愛”、“親情”、“憂鬱”、“悄悄話”……我為自己在幾十秒內就能根據塑像的造型確定主題而沾沾自喜,刹那間,我好像走到了雕塑家的內心,共同找到了屬於人類的偉大情感。
當又一天太陽升起的時候,天上依然飄著悠閒自在的白雲。汽車載著我們踏入丹麥。頭上湛藍的天空讓你不由得深呼深吸,花園式的城市讓心裡像開了花似的美得有些嬌氣。我們嚴肅地走進哥德堡大教堂,樂呵呵地和美人魚銅像照了像。瞻仰了舉世聞名的大文豪安徒生的銅像後,又漫步于噴泉與孩子嬉戲的新滿港酒吧街。傍晚時我們走到位於哥本哈根港口的長堤公園,導遊讓我們往高處看——高高在上的神農噴泉讓晶瑩水花熤熤閃耀。黃昏柔和的光影勾勒出它蒼勁的輪廓,一位金髮飄拂的女神左手扶犁右手揮鞭驅趕著四頭神牛。這座氣勢磅礴的大型雕塑為什麼要架在這麼高的高空,讓它一直俯瞰著哥本哈根長達105年?上車後,導遊口若懸河地向我們介紹芬蘭、挪威和丹麥幾個國家的發達和令人羡慕的高福利制度,講得眾遊客們唏噓不已。
那天晚上,我們在一個被綠樹簇擁的小酒店休息。早晨起來,我獨自出去做操,聽著鳥兒的啁啾,看著銀色樹枝伸展纖細腰肢。
因為那天有好幾個旅遊團都湊到這裡,餐廳有些擁擠。這時一塊很大的乳酪不知怎麼掉到了地上,被一位白頭發的老者發現了。他用手擋住擁擠的人群,大聲說“撿起來,撿起來”。我認出他是坐在前排的教授,忙探過身去說“我來,我來”。當我收拾好乳酪起身時,看到那位老教授端著一杯牛奶給他老伴送去。
大家又上車了,這回該向德國進發。一排排的樹木流向廣袤的田野,遠處的山巒又像在和我們賽跑。我心裡急著想快點看到那個“柏林牆”,那位元生物學家教授還拿著他的名牌相機不停地哢哢。當大家真的面對滿是塗鴉的柏林牆時,幾乎所有人都沉默著。我好像聽到了槍殺翻牆過來的東德人的機槍聲,好像看到勇敢的人們站在牆上揮手喊口號。我看了看牆下那一塊塊拼起來的水泥地,不知道這裡曾倒下多少具屍體。正沉思間,早上那位送牛奶的老教授和他的夫人走過來了。老兩口穿著一樣的米黃色風衣,相互攙扶著,形影不離。他們沒有像大家一樣把柏林牆作背景拍照,而是在牆的一個斷口處停下,以牆的堵頭作背景,左邊是當年的東德,右邊是當年的西德。他們瞻仰了沉重的歷史,歷史讓他們留下了身影。
汽車穿越在柏林的著名街道菩提樹下大街,它不愧是歐洲著名的林蔭大道。令我難忘的是街兩邊各有四行挺拔的椴樹像翠綠的長廊筆直地伸向前方。這時那位白頭發的女教授主持人又站起來,她說這次請中國科學院動物生態學專家張孚允教授給大家講講關於鳥的故事。
高大魁梧的張教授站起來,在遊客們的掌聲中走到前面接過了話筒。呵,他就是那位給夫人送牛奶的老教授,就是雙手叉腰站在柏林牆堵頭的老學者。他坐在第一排背對著大家,宏亮的北京口音立即讓全車安靜下來。他第一句話就問大家,你們知道中國有多少種鳥嗎?他自己回答:1200多種。他說這裡有將近600種鳥因季節氣候的變化年復一年南來北往,這種年年遷徒的鳥叫候鳥。為了摸清候鳥的生活規律,就要在鳥的身上放有標記,寫上需要的資料,然後放飛。做這樣工作的科學家叫“鳥類環志者”。他說全國鳥類環志者們披星戴月,到山林泥沼及原濕地中去捕鳥,然後鑒定、測量、上環、放飛,使祖國山河間有10幾萬只有標記的候鳥在飛行。
我第一次知道還有用這種方法研究鳥類的科學家。顯然張教授和他的夫人是全國鳥類環志事業的領頭人。他說全國有無數熱愛鳥兒的漁民、農民、水兵、邊防軍、海員、學生、藝術家們支持著鳥類環志工作。張教授停了停,舉例說,有一位朋友得到了一隻環志老鷹,就每天買肉在家精心餵養,等待環志中心告訴他如何處置。待環志中心覆信告訴他鷹的環志地點並請他再次放飛時,這位朋友謝絕了環志中心準備寄給他的飼養費。他回信說,他因能在幾千裡外得到這只環志鷹從而為鳥類科研事業做點事非常榮幸;還有新疆哨所的一位戰士獲得了一個鳥環,不遠萬里托親朋好友帶到北京將鳥環帶到環志中心;天津塘沽一位韓老師不顧60多歲年齡,多次騎車往返5千多米查找環志鳥的資訊,並把鳥環和回收資料寄給環志中心,使專家們首次獲悉印度半島越冬的一種小鳥可由喜馬拉雅山脈東端繞行遷往北方繁殖。
張教授講著這些愛鳥的人的故事,大巴車裡洋溢著鳥與人類的最深厚的感情。他接著說,他曾接到一位小姑娘的來信,隨信有一個鳥環。信中說,這枚鳥環是她哥哥獲得的,他哥哥寫信說他不知道這枚小環應該寄給誰,但他一定要想辦法把鳥環送到北京。這封信和鳥環沒有寄出哥哥就溺水身亡。小姑娘完成了哥哥生前的心願,然後在家鄉的山上給哥哥立了塊碑,上面刻著“愛鳥的哥哥”。
還有一封信來自河南伏牛山一個貧困小山村,信中說她是一個長年臥床的殘疾姑娘。不久前她弟弟在山上撿到了一隻死鳥,腳上拴有一枚小環,上面有許多不認識的字和號碼。她想這一定是作什麼研究用的,要趕緊寄走。為了怕把環丟了,她把辮子剪了讓弟弟到供銷社換了錢,把信掛號寄往北京。
張教授講到這裡,竟哽咽地說不下去。
這一情景使我非常震動。在浪漫的北歐旅遊途中,在風光秀麗的異國他鄉,這位老教授想起了他刻骨銘心的往事,都是一些最普通人的往事,一些愛鳥的人的往事,他依然那樣激動,在我們這些陌生的遊客面前流淚了。
他把我們帶進了遙遠的寧靜單純的意境,一個人類更貼近自然,更敬畏日月星辰,更驚懼風雨雷電的意境。車外是一片片樹林和綠色田野,襯著車內的寂靜洋溢著高尚美好的激情。好半天沒有一個人說話,那位元生物學家也不舉相機了。我們和老專家們的心貼得越來越近,我們同去一個方向,我們同在一塊藍天下。
瞻仰了德國柏林的標誌性建築勃蘭登堡門和柏林國會大廈後,我們登上了返往俄羅斯的飛機,然後由那裡飛往北京。望著一位位步履緩慢推著行李車的專家們,我為自己沒有機會表達對他們的崇敬而有些遺憾。我敢說,車上坐在後幾排的中青年遊客,每個人都會發自內心地對這些同游的老朋友們心存感激——為他們博學的風采,為他們過人的修養,更為他們對人類所擔起的責任以及他們所做出的貢獻。我第一個提出要和專家們合影,遊客們紛紛效仿起來。
到了北京機場,望著遠去的專家們的背影,我從心裡為他們送去了最熱忱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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