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師來了，往日精神抖擻的關中漢子今天卻一臉的愁容。大大的眼鏡框子後頭眨著無神的眼睛，人顯得特別疲憊。

    王老師是我的朋友，本埠中文學校老師，來句文縐縐的話形容——是搭建中新文化交流的奠基者、播種人。

    前兒個王老師被我拉著，還精精神神地和我一起去東區看北美老吹（崔）的脫口秀節目來著，今個兒人怎麼就蔫了萎靡不振了呢？

    一問究竟，唉，王老師害了心病，挺嚴重的。王老師這心病症狀：急，火，失眠，害得是正兒八經的'故鄉情節綜合症'，已連著兩天沒合眼啦。

    王老師睡不著，王老師心裡起急，王老師上火只為一件事，故鄉富平這兩天天塌啦，一害群之馬，一位喪盡天良的婦幼醫生拐賣嬰兒的案子把富平的天給捅了個大窟窿。因此，作為富平人的王老師心裡倍受煎熬，貓抓一樣，大有愧和此等禽獸同為富平人的感覺。

    人和人不一樣，有人故鄉情節特別嚴重，如王老師等，故鄉出了事兒就好像自己家出了事一樣，內心煎熬的容不得故鄉的神聖受到絲毫的玷污；可也有人把故鄉不當回事兒，譬如那天和老崔在臺上共損自己故鄉的河南女士。

那天是我帶王老師去看演出的，去晚了老崔已在臺上大吹特吹自吹自擂了。

我們去剛趕上老崔正拿河南人開涮呢。

    老崔算吹中極品，嘴上說著不搞地域攻擊，卻抓一河南女士作陪襯，用河南話大聲跟他念順口溜：幾億人民幾億騙，騙子都是 (XX) 蛋……總部就在駐馬店……。當時我一聽頭老大。

    再瞅王老師，王老師也扭動著屁股，終於熬到老吹號召全場齊唱國內黨代會保留節目《國際歌》終結束了演講時，我倆才如釋重負。

    回家路上，我提起了當下國內網上大搞地域攻擊情節，實在想不通那和老吹臺上大聲損自己故鄉的河南女士，何以連起碼的是非都辯不清楚？

    這多虧叫上臺的不是王老師這樣的關中漢子，若是，大耳刮子侍侯老崔呢。

    接著我提到最近王老師家鄉發生的事——婦幼醫生拐賣嬰兒案件。不提還好，一提這事兒王老師'故鄉情節綜合症'犯了，立馬激動起來：“這，怎麼可能？！”

    大概他剛聽聞這樣的資訊，他說他無法相信富平能發生這種事。

    這事的確讓人不可思議，陝西富平縣婦幼醫院一個婦幼醫生竟幹出了傷天害理的勾當——販賣嬰兒。

    王老師是富平人，和國家主席習近平是同鄉，過去他常常以“和習主席同鄉”引以為傲。

    儘管習近平一口地道京腔，但我知道他血脈裡一定會有和王老師一樣的故鄉情結。儘管當年習近平下鄉在延安，但他老家就是富平，我相信一提說起富平，他和王老師的脈動肯定會一致的跳動。

    就像今天王老師來就說富平的事，王老師義憤填膺怒不可遏：“你上網搜一下，美國一個網這幾日首頁大標題就是：《習近平家鄉富平婦幼醫生販賣嬰兒》瞧瞧！習近平在前，富平也在前，這讓人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吶！”王老師又激動了。

    難怪王老師激動，富平這個縣在我們關中特別的不出名，以至於我到現在都弄不清它是在西安的西北還是東北。

    它的鄉風和關中其他縣城相同，是個民風淳樸，鄉情厚道之地。本地鄉民多以土裡刨食為生。他們終年面朝黃土，背負青天，勤勞持重，特別能吃苦。富平縣近代以來大概自從出了個習仲勳後就再沒出過什麼新聞。偏這塊鄉風醇厚之地這次卻出了個驚天大新聞——婦幼保健醫院的主 治醫生張素霞喪盡天良倒賣嬰兒案發。

    “這簡直比我們縣出了個習主席還令人震撼啊！”

    王老師大著嗓門，將滿腔怒火噴了出來。說著話的同時他睜大了眼眶，近視鏡片後立馬冒出了灼灼火星兒。

    “她騙的全是她的同鄉甚至同學同桌，她娘家出去的女子怎麼能不顧娘家一點臉面？！對娃娃她怎麼下得了手？以後誰還敢信誰？天爺啊！”

    王老師臉漲得槓紅，關中人專用的憤怒表達語脫口而出。

    我知道當地人極其厚道，騙子甚少，只是不明白這張素霞何以沒有一點人倫底線？為什麼屢屢突破人性極限？

    我 不知該如何勸說王老師，因為這也是我的故鄉——關中發生的事件，我的心也很痛，既為那些無辜的小生命心痛，更痛的是這塊土地，和這土地上背負蒼天的父老鄉 親，他們自古以來就恆久秉持的厚德載物的傳統，以及同樣厚重的黃土地上竟也能滋生出這樣喪盡天良的社會毒瘤，這，才是真正讓人感到無比痛心的部分。

    這個事件絕不是一個孤立事件，它折射出對社會的拷問：是什麼原因方導致人的倫理道德滑坡至此？

    任何地方都有社會問題發生，也都有各種敗類毒瘤孳生。但是，能把這樣的深具中華民族厚德載物傳統的黃土地污染，那麼中國社會環境被污染到了何種地步已經不言而喻。

    “怎麼發生這樣的事？有這樣的人？要知道發生這件事我心裡有多痛？我痛是富平人啊！”

    他抱住腦殼，弓起身子，語音悲涼，好像已被這件事壓塌了脊背壓彎了腰。

    我能理解王老師的心情。王老師夫人也是婦產醫生，當年就因為看不慣醫院沒有救死扶傷醫德而選擇移民的。

    那年一位農民妻子難產，農村人帶錢不夠，央求先手術他連夜趕回去籌錢明早回來。事情緊急王老師夫人當即進行了手術。儘管這本是救死扶傷善舉，儘管農民第二天趕來交了錢，結果她卻由於沒有遵守醫院病人先付費後手術的規定而受到領導的通報批評。

    這樣的事情當年多了，醫生要紅包開貴重藥品拿提成已成定式。即使婦產科也不例外，不管能否順產統統為孕婦做剖腹產——因為這樣孕婦就會變病人，醫院就可以順理成章增加手術費住院費和醫療費。

    常此以往，民眾生存的社會環境已潰爛嚴重，一些國民靈魂也已被極度污染。 社 會功利惟利是圖再加上沒有信仰制約，一切以金錢和權利為重，整個社會已淪落到道德滑坡沒有底限的地步。本應嚴格執行法律的法官律師買淫嫖娼藏汙納垢；本應 教書育人的老師校長教授卻淪為摧殘孩子、學生的禽獸；本應治病救人的醫生卻無視病人死活只認紅包提成；於是，這發生在厚朴之鄉富平的婦幼醫生張素霞喪盡天 良販賣嬰兒的事就能得到完整詮釋：一個社會如果道德淪喪，註定會沒有底限，被暴露的張素霞也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去 年我回去探親，有過去的同事請客，席間有人對服務員吆五呵六傲慢無理，讓人難以接受。一位同事要茶來嫌不燙嘴，竟把一杯熱茶潑在端茶的小姑娘臉上！這還是 在深圳大城市啊！這些人還是社會的精英人物，有權有錢就真不知天高地厚了？怎麼對人沒有起碼的尊重？！我當即離席，我無法接受這樣的事情，我從此斷了和他 們的聯繫，我不要這樣的朋友！”

    至今說來，王老師仍有些憤憤然，似乎還無法原諒他過去的同事當時顯露出的對弱勢群體的囂張和強勢。

    我 知道，在長久的社會功利性不斷侵淫下，哪裡都有可能發生一些令人不齒的人和事，地域攻擊更不應成為呈現己能的噱頭，我也為那天北美老崔口無遮攔損人抬己的 言行不屑。我認為是我帶王老師去聽他演講的，我理所當然應為此買單。可王老師不答應，他今天來就是執意要為那天北美老吹表演的脫口秀門票買單。

    我倆推讓起來，幾張紙幣被四雙有力的大手糾扯。

    我拗不過他，終被他壓住了手腕，他硬把錢塞進我電腦的鍵盤下邊。他還害怕我再反復，竟壓住我的手背好久不丟手。

   “該啥就是啥！”

    他強調著，臉色鄭重，手也隨音節加了幾下力道，我的手背生疼。

    王老師走了，身後不覺留下了關中人自尊，倔強，質樸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