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五十多年前,由母親帶着去上下九的「綸章」服裝店做衫的情景,酷暑時分,店中那把華生吊扇轉得呼呼聲,就是沒有絲毫涼意,大小均汗流浹背。張裁縫提議給我做一件黑膠綢短袖,說是保證夠凉爽,母親點了頭,盡管我不喜歡那「窸窸窣窣」作響的黑色布料,也還是由得張裁縫為我度身量了尺寸。
三天後取衣,母親當即便讓我穿上,厚厚的黑膠綢初次接触皮膚,有種孱滑但又硬綁綁的感覺,我滿身不自在地扭脖子聳肩,張裁縫邊收錢邊安慰我﹕「穿穿就會舒服的,再洗幾水,叫你脫都捨不得脫啦。」
穿這件黑膠綢上學,惹得班上孩子一陣哄笑,一來這種手工製成的衣料矜貴,二來肥頭大耳的我穿了,活象電影里鬥地主時在一邊哭的地主崽。課餘与众頑童爬樹涉溪,粘蟬捉魚,黑膠綢短衫很快為汗水濕透,有時和衣在地上打滾或是跳河戲水,更是濕了又乾,乾了又濕。奇妙的是經過一段時間,原先又硬又厚的布料變得又軟又薄,黑中泛出褐黄,穿在身上宛若無物,舒適無比,果真不捨得脫下來了。
求着母親再去「綸章」找張裁縫做多了一件,只是不明白為何同先前做的那件一樣,尺寸預鬆了許多。後來才曉得這種布料經久耐用,可穿十年八年甚至幾十年,小童快高快大,故須寬鬆一些,以便長大了也穿得。
記得那時家中佣人阿珍也是四季一套黑膠綢,唐裝衫褲,一闊三大,而街上婦女着這種衣褲的也很多,只是年輕姑娘穿的上衣經過剪裁,顯出小蠻腰綫條,褲腳寬大只露出白白的一截小腿,脚踏木屐,行起路來衣声窸窣,搖風擺柳,煞是好看。當年女孩子幾乎不施脂粉,也沒有太多首飾,頂多在鬢邊插朶白蘭花,人過之處,只留下淡淡餘香,這些一襲黑衣,保養得很好的女人,有些就是人們常說的西關小姐了。
另一種穿黑膠綢的女人來自水上人家,稱之為「蛋家妹」,喜歡留一條長辮,膚色黝黑,因為長年在艇上划槳,臀部發達,身材健美,行走在西關的街上,很容易被辨認出來。母親因為經常游船河,認識不少「蛋家妹」,路上相遇,她們都很有禮貌地打招呼。在珠江邊揾食的「蛋家妹」,風雨寒暑居於一艇,還要飽受岐视,二、三十年代与马師曾同臺演出的女星關影憐,就有過首本名曲「蛋家妹賣馬蹄」,當時在戲院上演還被寫為「關影憐賣馬蹄」,傳為一時佳話。
黑膠綢也叫香云紗,對這種特殊布料,最簡單的說法是指一種表面塗有薯莨汁液的提花絲織品,產自廣東順德一帶,亦稱薯莨綢、拷紗。网上談這種矜貴衣料文章不計其數,同一資料反复引用,不斷轉載,就不再在此人云亦云了。
名人蔡瀾也是黑膠綢的拥躉,他在一篇文章中認為「黑膠綢」一詞不夠文雅,最正確叫法應為「香云紗」。其實在廣州住過一些年頭的朋友,反而會覺得過去更多人是使用「黑膠綢」這一名稱的,至少我在孩童時代就耳聞大人經常講到黑膠綢。細究之下此稱并無不雅,取其顏色言「黑」,取其手感言「膠」,取其質料言「綢」,相當貼切,反而「香云紗」倒顯得過於輕浮了。
黑膠綢在上世紀六十年代漸从廣州人日常衣著中消失,經歷差不多二十年的「藍灰綠」刻板單調着裝風格之後,廣州人服裝自八十年代起逐步多姿多彩,直至今天大批國際品牌時裝披上了中國人的軀體。黑膠綢再一次舊梦重温,得到人們的寵愛,現在要做一身黑膠綢,價格不菲了。參考了許多款現代版黑膠綢衣裙設計,但總覺得缺乏了某種特有的精神。只希望對這一種歷史韻味濃重的奇特衣料,給予更多的珍惜与愛護,重穿黑膠綢,貴在复活中國人衣著穿戴其中的靈魂,重現那一種簡約、精緻与含蓄的大家风范。
這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如何穿出品味」的真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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