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達加維爾(Dargaville)郊野的路邊,停下來買了一袋沉甸甸的甘薯,剛剛掘起,土猶未乾。有辆紅色的拖拉機正在耙田,掀起漫天黃塵,這里的砂質泥土極適宜薯類作物生長,所以達加維爾出產了全紐三分之二的甘薯。
由此沿著所謂貝殼杉海岸公路再往北,小鎮更小,人煙漸稀。一個多世紀前,人聲鼎沸,伐木丁丁,響徹山林,當貝殼杉砍伐罄盡,又重歸一片荒涼。而官方環境保護的法規,禁止了對這個地區的再度開發,從穿越林海的公路前行,才又見挺拔的貝殼杉夾道相迎,卻沒有在其它地區無處不見的牧場。看來大自然的生機,惟依籍人煙稀少,方能景色天成,一旦塵囂所至,大自然必遭破壞,速現凋零。
蜿蜒的山道繞至奥普魯尼(Opnoni)的山口,景致驀地豁然開朗,碧水中驚現一脈金黃沙丘,強烈的色彩對比,教人睜不開眼。身為藝術家的造物主,開天辟地之初,大筆一揮留下皚白冰川与綠原林莽,又點出湖泊,劃出河溪。許是興之所至,才在大片海藍中,童心未泯地點綴下這抹奪目的金黃。
拉威尼(Rawene),一個四百多人口的袖珍小鎮,就隱身在這片沙丘不遠的海濱。拉威尼像一個直角三角形的楔子插入海中,七、八家商店中就有三間畫廊。約翰的希臘農舍恰好在楔子的尖端,坐在陽臺上喝紅酒,可以聽見汽車渡輪的霧笛長嗚,連接遠北地區一號与十二號國道之間的渡輪十分繁忙,每半小時一班,幾乎班班滿載。
戴金絲眼鏡的約翰來自比利時,像個退休學者,兩側擺滿書籍的走廊,鋪著軟厚的織花地毯上,放著古舊但保養得很好的傢俱。漆成淡黃的板牆,懸著幾幀的油畫,并非中國南方大芬村無名畫匠流水作業的行貨,而是尼德蘭派風格的珍品。其中有張北歐田園寫生,那一樹繁花倾蓋著農舍房頂,有繽紛落英飄向如鏡的水面,雖經大半個世紀的歲月,畫面油彩仍鮮艷如新。
很喜歡在房門外的陽臺望海,波光粼粼的霍里昂加灣(hokianga)不見帆影,約翰夫人的黑貓和牠的主人一般友善,用光滑如緞的身子來蹭你的赤足,那雙綠色的眼晴,總教人覺得有種詭異的波斯風情。
鎮上還保留著幾幢古宅,醫院、教堂和酒店等,在克林頓(Clendon)街和帕耐爾(Parnell)街交界處的角落,有幢三角形的三層木屋,萍綠板牆,桔紅外框,檸黃窗戶,外加粉藍的飾條。這所童話色彩的木房子,以前是木工作坊,早期的英國移民在里面制造門窗和棺材,現今成了畫廊,有位短髮的女畫家設計些彩繪玻璃出售。
在短髮女畫家對面是長髮毛利人的畫坊,他正忙著畫自己那些色調灰暗、筆觸生澀的油畫。畫坊同二十米開外的小餐館一樣,都是蓋在臨海的柱子上的鐵皮屋。不同的只是,餐館門口擺的桌椅,檯面上擱著咖啡和瑪芬餅,而畫坊外的小桌,卻放著一副玻璃刻的象棋,看上去似是擺出來未破解的古棋局,正等著哪位高人來過招。
毛利畫家還立了一塊告示牌,上書﹕「週五晚上小聚,請各位朋友帶來你們的故事与歌曲,無任歡迎。」
不知有沒有人帶來拉威尼興衰以及白種食人族的故事?!在來小鎮的途中,這些故事一直令人浮想聯翩。
十九世紀早期,紐西蘭公司試圖安置首批移民的計劃宣告失敗,這一事實足以証明該地生活環境之險惡。惟獨詹姆斯‧赫爾德船長(Captain James Herd)在一八二二年從這里運出第一船考里木料,三年後赫爾德船長重返舊地,再伐木裝船,其後還購買土地,建立船塢与木廠,拉威尼遂漸成形。盡管他購入土地的買賣備受質疑,但說赫爾德船長是拉威尼的奠基人,應該不無道理。
當然,在毛利与歐裔歷史同樣豐富多彩的霍里昂加,關於「食人族傑克」的神奇傳說,使赫爾德船長運考里木的故事就顯得太單調乏味了。
傑克是從澳洲脫逃的苦役犯,他很幸運在大船上找到一份工作,一八零零年這艘船在霍里昂加海灣沉沒了。除了傑克和兩位同伴幸運逃生,全船人員全部葬身魚腹。
從叢林各處趕來的毛利武士抓住了傑克等三人,并在他面前宰了那兩名可憐的船員,做了一頓美味的人肉大餐。在一輪激昂的戰舞之後,傑克并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沒有被毛利人殺掉,反而分得一份同伴的肉供他享用。更不可思議的是,他還得到了一位皮膚很白的毛利姑娘當老婆,等到傑克學會了毛利話,才弄懂了自己得以倖存的真正理由。
海難發生當天,傑克在混亂中踫傷了頭,撕了一塊被單包紮起來,毛利武士見了大塊白布包頭的傑克,誤把他當成擁有毛利「瑪那」(Mana)力量的大酋長,所以未敢殺他。
一八一七年歐洲商人造訪霍里昂加海灣一帶,遇見這位會講毛利話的歐裔食人族,他用流利的英語警告這些不速之客,切勿擅取當地用水,否則必遭殺身之禍。霍里昂加海灣有一位歐裔食人族的消息,自此廣為流傳。椐說傑克還是造房能手,一些當地旅舍以及法官曼寧的府邸,概出自他手。
和紐西蘭其它地方一樣,拉威尼衛理公會教堂建在坡頂高處,造得特別堅固与典雅。原因其實很簡單,在繞過大半個地球的地之南陲,能把離鄉背井的拓荒者凝聚一起,給他/她們心精神慰籍的,只有教堂了!在終日勞累以及對未來的憂慮中,教堂成了大家彼此溫暖勉慰的心靈庇護之所。奇怪的是羅馬天主教在這所基督教教堂里也佔有一部份,兩教派合用一堂,世所罕見。
夕陽下的克林頓豪宅,門窗緊閉,落葉蔽徑,這所一八六零年蓋的木屋怎么看都說不上「豪華」。它曾是美國人克林頓(James Reddy Clendon )的私宅,從建築細部年久失修,可知拉威尼人一心維護屬於自己歷史,然而又力有不逮的難處。內子在克林頓的園子里倒收獲頗豐,採得許多斐濟果,夠榨一杯鮮果汁作早餐用的了。
回到約翰的希臘農舍時,約翰正同夫人端著盤子吃晚餐,一邊收看六時的晚間新聞。他叮囑我趕快更衣,到起居室來和他聊天,我只當作是循例的客套,隨便應了一句便回了面海的小房間。其實在街上漫步時,心里就惦念著房間外的陽臺,渴望倚著海棠綻開的圍欄,讀隨身帶來的《安妮日記》。那個十三歲的荷蘭猶太女孩,在匿藏的密室中寫下這本日記,其筆調之細膩,使人感覺得出她的呼吸与心跳,仿佛聞到那淡淡的髮香。
在暖和的秋陽下,任憑帶鹽味的海風吹來掀開扉頁,我窺見了成長中的少女對自己的反省和困惑,對人際關係的迷惘,對性的幻想,對戰爭和種族主義罪惡的憎厭。
海天在夜色四合時,不再泛藍發亮,約翰走過來責備我沒到起居室同他聊天,為了安撫他我拿出速寫本,約翰凝視那些鋼筆畫良久,又把太太叫過來一同欣賞,然後從書房里找出一本厚重的綠面紀念冊送給我,希望我能畫滿她。這本子有年頭了也極珍貴,我得之心中大喜。
小客廳被約翰佈置的燈光,拱照得充滿變幻的影象,青綠的羊齒蕨在墻上留下彎彎陰影,橡木櫃頂的翡翠色瓷花瓶,則在燈光折射下,現出通透伶瓏。我最喜歡那大圓筒磨砂玻璃燈罩,主人別具巧思地在里面擱了幾枝柳條,亮燈後燈罩映現出幢幢葉影,与中國的紗窗上反照出月色竹影有異曲同工之妙。
靠在安樂椅上聽一曲舒曼的《栗子樹》,繼續讀安妮寫的日記,這小女孩居然可以寫出﹕「我希望我死後,仍能繼續活著。」這樣睿智的話來。想起約翰剛談起去世多年的雙慈,他捂著胸口笑著說﹕「下一個輪到我啦!」一個人能如此豁達對待生死,說明他早已大覺大悟無欲無求!
四十多年前約翰從比利時來紐西蘭,我也沒問他何時以及何故選擇安居此地,自從找到這海邊的希臘農舍,約翰就遠離周遭紛擾,在孤獨中尋回自己的本真,在良心的不捨不棄中得到安寧。
念及於此,我那葉曾在驚濤起伏浮沉的心靈之舟,也悄然漂進了月色下的港灣,在兩三點明滅無定的漁火間,它結束遠航,停泊在這一處荒郊野渡了。
2010年复活節記於纽西蘭遠北地區拉威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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