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在东吴大学读过一天书，到东吴改为苏州大学时，我已经在东北工学院快要毕业了。我参加苏大新西兰校友会是由于我曾短期就读于后来并入苏大的苏州蚕桑高专，在金晓泉先生的引荐和王小选会长的力促下乃侧身而进。在成立大会的聚餐上，张利民大使戏称我是“火线入会”。

但是我确实是东吴学子的弟子。我的启蒙老师钱大赉先生今年九十八岁，仍健在。他是我在苏州青树中学时的数学和物理老师。后来青树并入美国基督教南浸信会办的晏成中学（The Yeats Academy），钱老师同时转入该校。青树中学是一所私立慈善免费学校，并入前，校董会为学生缴纳了全部学杂费。

钱老师在青树教书是义务不领薪水的，教学特别认真。平时穿长袍上课，偶而也穿西装。他上数学课时，从不看书本，也没有讲稿。但是我们边听边看书，他讲的和书上的完全吻合，还有补充。他在黑板上画圆圈和弧形，不像别的老师用大圆规，只用一条棉线拉紧，一头为圆心，另一头卷上一支粉笔围绕圆心一划，一道平滑溜圆的弧线就出来了。所以钱老师上课从来都是空手而来。

1946年春节，我和同学金寿南，金同伦，廖有光等到钱老师家拜年。从“备弄”（长长的走廊）进入大厅，两侧墙上挂满了老师历代祖先的画像，大多花翎顶戴，可知钱老师是书香门第，先人多是前朝“学而优则士”的官员。钱老师见我们去，很高兴，询问了我们新年假期作何活动，有没有完成假期功课等。那年代人们得了什么证书，奖状，都挂在墙上。我们看见大厅里挂着一张钱老师的大学毕业证书，照片上戴学士帽，上面印有“授予东吴大学理学士学位”字样，当时颇有点肃然起敬，因全苏州城大学毕业的人也不多。所以我说我是苏大学子的弟子，加入校友会还有点缘由呢。

青树中学的经费有限，编制紧凑，教师都兼授多门课。钱老师数学物理化学都包下了。有一次国文老师因病请假，钱老师来代课。我们以为临时改数学了，正发愁没带课本，钱老师走到我身边（我坐第一排），叫我和邻座合用一本国文书，他把我的书拿起来就开讲。那天该讲王维的诗《桃源行》。他讲到“月明松下房栊静，日出云中鸡犬暄”时，叫我们口头描述月色之美，对表达好的学生赞许有加。最后他总结说，“你走在大街上，见人家窗内华灯高挂，窗外两排路灯，街上车声铃声此起彼伏，有什么美可言？来，想象一下，你站在一片松林之中，“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身在月下，房子里静悄悄，光线不是从透亮的玻璃后面照射出来，而是映在乳白色的明瓦【1】上，隐隐约约，色泽柔和，如珠如玉，妙哉。”说罢他走到窗前，指着镶嵌在窗楞里的一块块明瓦说，“这明瓦体现了美，天然之美，天人合一之美。”同学们每天在这间古色古香的房子里读书，从没注意过这镶嵌在回环曲折的窗楞格子里的明瓦，被钱老师这一说，如禅机顿悟，课堂里活跃起来。讲到最后两句“春来遍是桃花水， 不辨仙源何处寻”时，钱老师解释了‘桃花水’的季节及其与农耕的关系之后，说“仙源本不存在，哪里去寻？这‘仙源’有两层意思，一是自然条件，二是人文条件或称社会条件。自然条件好办。桃花源里没有官吏，也没有警察，人们自由自在，不用缴税，这是桃花源所以成为桃花源的根本要素。凡是有官吏和警察的地方，就不可能成为桃花源。当时尚年幼的我不懂老师此话的寓意。现在想来，是不是有点安那其主义（anarchism）的倾向呢？

我中学的国文老师张圣瑜先生若在世，今年应该一百十多岁了。他是吴江人。吴江人杰地灵，多饱学之士，出了张应春，柳亚子，费孝通费彝民，金松岑等一批博学鸿儒。张老师是我最敬佩的人之一。他教国文，不采用课本，自己刻印文章来教。给我们讲授过梁启超的《新民与内治》，蔡元培的《自由与放纵》，刘基的《苦斋记》，领着学生高声朗读吟咏，不久，上国文课时，同学们竞相背诵，摇头晃脑，老师开心之极，就拿出他得意的学生的作文朗读起来，高潮迭起，竟不像个课堂。那时白话文已经是主流，可张老师愣是不选白话文教。我今天能写写东西，于文言文勉可应对，全靠当年张老师的耳提面命。

尤其使我终身难忘的是47年前后初我因家境困难一度辍学。有一次在街上遇见张老师，意欲躲避，被老师叫住，问我为何不去上学，我就直言缴不起学费买不起书。他又问我为何不去找他，我说不想麻烦老师。他厉声说，“学业不可半途而废，否则功亏一篑。三天后到我办公室来！”

我确实不想读了，但又不好不去。第四天我硬着头皮去见张老师，他叫我坐下，给我一张单子，他已经为我把学费缴了（申请了部分减免），又给我一摞书藉和练习本。嘱咐我“好好认真读书”。走出张老师办公室的时候，我止不住落泪。张圣瑜老师是国学大师金松岑的弟子，我也有幸聆听过金松岑老先生的讲学。二位先师不仅教给我学问，更教给我怎样做人：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

【1】明瓦，中国建筑窗楞多糊纸以挡风，较讲究的房屋用大的乳白色贝壳经加工磨平后镶嵌窗棱，这种加工整形后的贝壳称为明瓦，现在江浙一带的明清旧房子里还可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