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周圍一片沉寂，我這是把車開到了哪兒？

我來機場送別易中天教授，怎麽跑到這兒？這是哪兒？機場又在哪兒？

我背貼著停在路邊的那輛心愛的老掉牙的韓國現代車身，磨了整整倆圈兒，躑躅地望著遠處一片漆黑映襯出隱隱約約幾棟木屋的輪廓，再順車頭大燈的光亮望去，椎狀的燈光越來越弱的光線盡頭，路邊沒膝的荒草裏搖弋著一排木柵欄。木柵欄橫拐了個彎，再向遠處那靜謐的幽暗処延伸，一直延伸到我再睜大眼皮也無法看清楚的地方。

黑夜吞噬了所有。

我一下慌了手腳，怎麽跑到這荒郊野外的地方？明明沿著我認爲正確的20號高速路方向疾駛，以期能在最後的時刻趕到機場送一程崇敬有加的易教授，怎麽把車開到了這荒郊野地？

難不成剛剛和易教授喝酒，喝過了頭？喝的糊哩糊塗，正兒八經找不著北了？

都怪皮特那瓶二鍋頭，我眼看著易老爺子差點拿指頭沾酒在桌子上，像魯迅筆下的孔乙己寫囘香豆的“囘”字啦！

剛剛易教授的音容笑貌，還在我腦子裏轉悠，人堆裏就屬他笑話多，先講一個見大家笑得開心，索性講個沒完沒了。故事講完看誰沒笑，沒笑那就再講個更好笑的，於是又講一個。完了要我現場打分，85，95，100分還不過癮，要再講一個110分的，直把大家逗得全囘了原形，還沒完沒了。要不是方華君再三看表說，要趕緊去機場了，否則大夥能陪易老爺子閙到天亮。

這兒肯定不是機場，飛機怎麽著也落不到黑漆漆的草叢裏。

奧克蘭賭場的Sky tower據説是南太平洋最高的建築，可在這裡，轉一圈也沒有看見蹤跡。別説看不見它，遠近連一點燈光都沒有，只有車大燈底下這一點路。我腋下慌神得冷汗，不由得冒將出來，淌下來溼了衣袖，風一吹冷冰冰的。

更讓我心涼的是，這下可好，別説送易教授了，我能認識的英文字母總共裝不了半籮筐，這路怎麽問？今兒晚上難不成還得在這兒憋屈一宿？

要怪真要怪易教授！

這幾天易老爺子可現了原形，沒一點名人架子不說，簡直就是個耍活寶的，一個成心逗別人樂子的好好老頭兒！还侠义的不行。

來新西蘭沒十天，就跟大家廝混得爛熟，和方華君更連溫泉也一塊堆兒泡了。溫泉裏倆大男人泡著，用他自己的方言：都如此“坦誠相見”了，還有啥話子不可以說喲？。

這“坦誠相見”可是易老爺子順口借用二戰期間，丘吉爾和羅斯福倆人泡完澡后丘吉爾的一句名言。

果不其然，泡完了溫泉，就好像把最後一點陌生，也被老爺子從身上搓了下來，隨手扔到了石頭砌好的水池子裏了。於是，徹底回歸了本我。三國不講了，先秦諸子也扔到腦后頭了，卻悄悄告訴了大家一句大實話，自己是“腰纏萬貫身無分文”的窮光蛋。

窮人自有窮人的樂和，好久不做飯了，筋骨不免癢癢，那就拿出絕活給大家露一小手。

易老爺子做飯可有講究，大概過去老在案板上琢磨，還真不是花架子，趕大家回轉身功夫，八菜一湯老爺子就一個人全搞得了。

能吃上易教授，易高廚做的飯，恐怕你得燒八輩子高香啦。

精致的菜肴端上了桌，你再瞧老爺子那份得意，比又出了一部新書還高興。大家自然交口稱讚，吃的腸滑肚圓。老爺子還有遺憾：要有工夫給你們燒出一道絕品易氏紅燒肉，那才叫好吃哩。

桌上有人不屑，嘴一撇：紅燒肉有甚絕品？我覺得我燒得就很是不錯。

易教授梗著脖子，追問一句：你用什麽木頭燒的？

只一句，挑戰者落荒而逃。瞧瞧，紅燒肉講究到如此地步，誰還敢叫板？

結果，老爺子說起紅燒肉比說三國更來勁兒，把老爺子的老爺子也搬了來：我爺爺燒的紅燒肉那才叫地到，最後是要在柞木灰裏煨出來的，那个香喲!

易老爺子湖南普通話的語音魅力，在這儿才顯現到了極致，你就細咂摩著吧：“那个香喲!”不香的你哈噠子滴溜出半尺長，都不叫香！

大家咋著舌，先別提有多香，單易老爺子的爺爺這輩份，就緊掰著指頭都數不過來了。再瞧易教授活脫脫好似一撥兒鼓著腮幫挽著袖頭躍躍欲試的小傢伙，打賭看誰比誰爸爸更棒，更厲害的樣子一個樣啦。

要說易老爺子光會逗樂子，那可不對。這幾天，易老爺子的真情就流露在敢說實話毫不虛假上。在他的身上看不見半點的虛僞，與人坦誠交往，説話率直真切，完全沒有眼下名人共有的那股子做作，甚至都有点仗义疏财的侠义本色。

紐西蘭中華助學基金會舉辦捐款晚會，老爺子參加進去一看，立馬被華人熱情捐助的場面所感染所激動，大家也因鼎鼎盛名的易中天親臨現場而更加群情激昂。

當著名畫家曹俊的畫作被拍到全場最高價位時，易老爺子比曹俊更激動，扯著那幅老虎不丟手，親自站臺拉高价位，以期讓更多的孩子受益。

曹俊當場表示感謝，易教授竟不領情，晃著腦袋：我和你非親非故，我站臺可不是為你，我是為新西蘭這麽多有愛心的華人華僑站臺的！

事後，直埋怨為他安排事務的方華君：哎呀！你怎麽不早告訴我情況，讓我好準備兩幅字現場拍出，不更多給孩子們捐點錢？

為現場自己只捐了兩本書，沒能為需要資助的孩子做出更大貢獻而深表遺憾，這遺憾的表白便只是一個勁兒地抱怨方華。

方華心裏說，我咋知道你會造出這麽大的勢？你那脾氣連央視記者你都敢頂，我要說不對路，你要不來了，那孩子得到的不更少，你還怪我？！

也許，剛做外公，易老爺子更增添了對孩子們的愛心和關心；也許一輩子投身教育，老行當裏的貓膩知道越多，就越了解其嚴重性和後果；也許出於責任，對中國現行教育弊端日現，更怒其無改，恨其不爭；也許感同身受，在中西孩子的教育環境的大對比中，讓易教授更加憂心忡忡，心急火燎，易老爺子直斥我們現行體制下的教育簡直就是：毀人不倦！

易老爺子咬緊的后槽牙嘎吱吱蹦出了這幾個字，將滿腔憤恨一瀉而出。對我應聲一句，中國孩子的教育未來在海外的話，一個指頭戳過來：你說得太對了！

易老爺子的真情流露更在顧城的故地，在一片荒蕪中，易老爺子沉默寡言，似乎怕打擾了詩人靜謐的世界，但顯然心中有太多的情愫太多的感懷需要向詩人表達，那就高聲朗誦詩人的作品吧，用詩人曾經的心語抒發出自己對詩人以及對詩人悲劇的無限感傷。

海風陣陣，易中天滄桑的朗誦聲隨風高高撩起，掠過詩人故地那片荒蕪和蒼綠，直向茫茫四野飃遠而去。

臨了，問了一個大部分新西蘭華人無人關心無人知曉的問題：顧城夫婦的墓在哪裏？

瞅這架勢，要知道在哪，還得現趕去祭奠一下才了了心結。

這就是易中天，一個敢做敢當敢愛敢恨，嬉笑怒駡皆由心情的性情中人，一個不恥爲“文人” 骨子里渗出侠义本色的文化巨人，一個有著深厚文化底蘊挺著自己脊骨做人的中國漢子。

當夜幕已深，易老爺子啓程去機場，大家依依惜別時，他拍打著一眾結識不久朋友的肩：做人不要裝B！

這震耳發聵毫不做作的表白，突顯出易中天赤裸裸的坦蕩。在我們的視野裏，有多少名人、准名人在裝模作樣，更有的還沒混出个名人樣，就已經在裝腔作勢，人模狗樣。在一片虛假之中，易中天這份毫不掩飾的率真尤顯得難能可貴。

也正是這句話，使我豪氣頓生，說啥也得來機場最後和易老爺子話一聲別，道一聲珍重。也就是說，這一句話易老爺子把我引到了荒郊野外。

望著暗夜，我不想裝，可我還是忍不住恐懼：完了！今個兒不但送不了易中天，還白搭上人給撂荒了，你說這有多背氣？

垂頭喪氣，強打精神，往反方向狠開，哪有亮光往哪開，也不管易老爺子在哪啦，只想著今晚上能對付著趕回奧克蘭就謝天謝地啦。

正悶頭亂開，一擡頭，咦？這不是機場候機樓又是什麽？奇了怪了，眼前這一片燦爛輝煌仿佛從地上冒將出來，我一下目瞪口呆。好像冥冥之中有股神力引我至此，一下子從荒郊野地裏奔到了我嚮往的地方。

來不及多想，來不及回望，撒丫子就往候機樓裏奔，哎呀呀！易中天，易教授，易老爺子正和大傢伙話別呢。

易老爺子和夫人雙手握住每一位送行者的手，也緊緊握住我的手，易教授滿臉的菊花瓣兒真誠地盛開著，厚重的手厚重的聲音一遍又一遍的重聲道謝！

隔離區走出老遠，還看見他們一而再地朝我們揮著手，

我也揮著手：再見！易中天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