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罢穆迅文友的「移民之苦」文章,忆及侨居斐济岛时的一件往事,我所结识 的一对父子------大可与小可。
在筹备侨社的中秋晚会时,为节日安排伤透脑筋,区区数千人的华裔,论赚钱 营生个个卓著过人,但想挑出几个能歌善舞者,委实难倒了我。
「你看我能行吗?」光头的大可,自告奋勇报名参加演出来了。他中等身材,有 五十多岁了,一口山东乡音。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打开让我看里面夹着的大一吋黑白照 片,戴军帽的他,年少英俊,剑眉大眼,摆着样板戏的经典姿势,一手握拳在胸,另一 手高举过头。
「杨子荣!这就是我!」大可指着照片自傲地告诉我。
当下决定晚会那天由大可上台唱「智取威虎山」选段。
中秋之夜,大可的京剧清唱轰动四座,临时又加演了苗族舞蹈「送粮」,大可脱 了皮鞋,穿着白袜子扮作苗女,一扭腰一回首,风情万种,引来掌声雷动。
会后很多老侨问我,从哪儿找来这个活宝,而大可却拉着我的手见人就说﹕「这 是俺老哥!」
大可带着二十出头的独生儿子小可,辗转从老乡手里买到一纸旅游签证来斐济。 老乡告诉他,斐济与澳洲、纽西兰还有加拿大同属英联邦,可以随便往来,化十万八万 人民币买签证,不出半年连本带利全能赚回来。大可和小可就这样出了国。斐济当然很 难移民去澳纽美加,谋生也难,但他押了房子借高利贷买签证,赚不到钱也回不了山 东,父子俩就留在海岛上了。
挂当地人的名开了个小饭馆之后,大可叫我去吃晚饭,他做的拔丝土豆的确很地 道。半个月后大可告诉我,饭馆生意不俗,可让持牌人独吞了,把他父子俩赶了出来。
大可会烧电焊和细木工,四出找些华人商号做装修,有时能收到工钱,遇上黑心 的同胞欺他无证身份,往往不付款,大可发不得火,只是低声下气地求,遭人铁青着脸 痛骂着赶将出来,到了门外,还一味地拱手求着﹕「多少给点嘛」。
闲时他也来我礼品店中帮忙修理些钟表、台灯与玩具,手也甚巧,一些原打算丢 弃了的,经他摆弄几下,居然可以摆上货架卖出去。待我付手工钱给他,却急得光头都 冒烟了,「你还是俺哥不?!」他就不肯收我的钱。
在我处得了些本地的法例和市道人情的讯息,大可又觑准了海港城市渔业发达这 个特点,两百多条捕金枪鱼的渔船轮流靠岸,船长大副船员,加上百来位出入酒吧饭馆 的「小姐」,大都是异乡人,谁都想跟家人通个国际长途,偏偏斐济话费昂贵,才说上 几句就一百多人民币。恰好有家华人卡拉OK开张,他就分租了一个大房间开起「网吧」 来,为和老板搞好关系,大可不仅接受了高昂的租金,还做了一人高的大座钟送给卡拉 OK歌厅,那钟就摆在正门中央,十分气派。
小可是计算机高手,几台奔腾486一字摆开。客人唱完卡拉OK,就推门进来拨网 上电话,向家里报平安﹔小姐陪客受了气,也来向远在万里的家人哭诉心中委屈。大可 心软,只是摇头叹气,频频递面纸给姑娘拭泪。
大可和小可在网吧里拉一道布幔隔着,父子俩吃睡都在那里面,二十四小时营 业,生意逐渐兴旺起来。
「我算过帐,再干两年,俺就送小可去澳洲念书了。」大可神釆飞扬地告诉我, 提醒过他要小心,别太张扬生意上的进展。他头是点了,只是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小可日夜对着一群花招枝展的小姐,几个调皮的见他老实,又常故意去撩逗他, 小可渐渐迷上了其中一位长腿小姐,日久成了痴颠。一日不见那姝,就口中念念有词, 两眼发呆。那小姐从东三省大老远跑来这里,正忙着掏船长口袋里的美金,岂有与你长 相厮守之理,自然是话也不同他多说,后来更嫌小可缠着不放,索性电话也不来打了。
大可眼见儿子几天几夜不吃不睡,便去寻着那长腿小姐求她打救小可,被那泼辣 的东北虎妞骂个狗血淋头。回来劝儿又不肯听,只好再去求,这次出了大价钱请她回 来,只容小可把脑袋枕在她大腿上睡一觉,不必行男女苟且之事。这长腿小姐一听有这 等无本生意可做,自然是收了钱便来搂住小可哄他睡,才三五分钟,小可就在「心上 人」的怀中熟睡了。
自此大可的麻烦来了,小可一困就找那双不知多少汉子枕过的长腿,逼得大可又 出大价钱去「请腿」。弄得其它来打电话的小姐,没有一个不怨爹妈少给她一双长腿 的。
长腿姑娘让一个台湾船长包养了,长腿自此收归私有,大可出钱也请不来矣。小 可的病日重,眼圈黑黑地呆坐着,也不招呼客人。
大可不知得罪何方神圣,一天夜里被移民局抓进大牢,要递解出境。他大声喊 冤,说自己填了劳工签证申请,并没犯法。后来查实表是填了,代办移民的同胞还收了 一笔钱,但根本没递到移民局去。
小可来求救,我急急托参议员写信,又报了中国大使馆,他们的公民大可被抓 了。
大可得罪的那人,也算本领通天,步步置他于死地。信写过了,人也托了,但钱 还是要化。大可在牢里蹲了十天,我们动用了一切可动用的关系,才得到开释领人的消 息。
到了关押大可的监狱,只见他低着头蹲在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上,用手指在地上写 写划划,见我便扑过来,伸手出来一把拉住﹕「老哥啊,救我!」
削瘦的脸上老泪纵 横。见狱卒打开铁门,他明白过来,双膝一弯跪下来捣蒜般叩头
,我急忙去拉,他巳 瘫倒在我怀里,两眼直直望着我,这才发现那两道英气毕露的剑眉,竟已全白了。
网吧开不下去了,大可到处卖计算机、桌椅和杂物,每天都来店中见我,除了那 几句「多亏您救了我」道谢的话,别无话说,只是叹气。我知道他极担忧回山东还不起 高利贷的后果,还有小可的病。但极少见害人(而且还是华人害华人)害得如此决绝 的,半点转寰余地也不留,看来父子俩是非走不可的了。
启程那天早上,大可在店门口等我,递上一红一绿两块真丝被面,红着眼睛对我 说﹕「送给你闺女出嫁时用。」我俩拉着手走了短短一段路,在十字路口那头,他登上 移民局官员的车,小可面无表情呆坐在里面,大可回过头来向我挥手道别,一边不住地 抹着眼泪钻进了汽车。
来年中秋,循例还是做一场演出,只是缺了大可的京剧清唱和苗家舞,总好像少 了点什么。会后在卡拉OK小酌,见长腿姑娘与船长十指相扣在桌边饮酒,而那大钟仍在 门边滴滴塔塔地走着,教我挂念起大可父子,真想让他知道,那真丝作的被面,已经给 我女儿铺了新婚大床。
手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