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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憶三人行

作者: 南太井蛙    人气:     日期: 2008/10/23

        七十年前沈從文泛舟湘水,途中寫了「小船的故事」,一封封信,都寫給三三,自己心愛的人。十多天景移時遷,他見著生靈喜哀,悟著道理,有了如許感慨﹕「我們平時不是讀歷史嗎?一本歷史書除了告我們些另一時代最笨的人相斫相殺以外有些什麼?但真的歷史卻是一條河。從那日夜長流千古不變的水裏,石頭和砂子,腐了的草木,破爛的船板,使我觸著平時我們所疏忽了若干年代若干人類的哀樂!……我感動得很!我希望活得長一點,同時把生活完全發展到我自己這分工作上來。我會用我自己的力量,為所謂人生,解釋得比任何人皆莊嚴些與透入些!三三,我看久了水,從水裏的石頭得到一點平時好像不能得到的東西,對於人生,對於愛憎,仿佛全然與人不同了。」

        人生即歷史,哪個都在自己的小船上,淌著歷史的河水,行行止止,過了一生。途中所見所想,如碧水上天光雲影,傾刻為前進的船漿劃碎,不寫下來,將隨波逝去,永不再來。

        這裏想寫的是我的三人行。

        至今仍記著校園同窗,那是四十多年讀高中的兆洪與韶生,在十六歲的年紀,我們三人結伴登上廣州白雲山。這並非一次普通的旅行,在山頂的松濤別苑付近,「白雲松濤」摩崖石刻處,我們三人埋下一隻小盒子,內有寫著「苟富貴,毋相忘。」的字條,具了名還蓋上章,以示鄭重守諾。字條一式四份,盛盒深埋一份,餘者每人保存一份,站在麗日之下,極目南天,三人相約,自此發奮上進,成材立業,二十年後再聚於此,取盒啟封,驗証誓言。

        至今仍清晰記得,那天白雲山的風特別強勁,漫山松濤翠浪翻滾,猶如我們三人此刻心中思潮澎湃激湧,至於「富貴」二字,究竟意味著什麼,我們各有各的想法。韶生想出國去見世面,當水手行船海上遊歷世界﹔兆洪古文好,卻是科技迷,工程師是他的夢想﹔我一直都想當畫家,但又想自己同時也像斯巴達人那樣肌肉發達,饒勇頑強,當穿露趾涼鞋、握劍持盾的角鬥士。在我們捱餓數年營養不良的贏弱身軀裏,始終流著青春熱血,不知天高地厚,末察世途艱險,當時的理想誓言是沒有現實基礎的,不过「苟富貴,毋相忘」的字條上,的確是留下了三位少年的真情!

        兆洪圓圓胖胖,喜歡讀書,書包總是照規矩斜著揹掛,他記性好,古詩倒背如流。可能是受在鐵道部門做事的父母影響,整個人從上到下都很工整,他寫出來的東西就象列車時刻表,準確無誤。

        韶生很瘦,相貌清秀,有點像鄭少秋,長著一頭微黃的軟髮,總有一撇垂下額前,他也不時瀟灑地昂首把黃髮甩上去。韶生剛隨幾萬人大流從廣九車站沿鐵軌步行去羅湖,但港英當局已經封鎖邊境,只好又走了回來,他也因這次「長征」而成為校園傳奇人物。

        我在他們中間因為身材特別高大,所以惹的麻煩也最大。對於那些習慣當「螺絲釘」,任隨別人把他擰在哪里都不敢動的孩子們而言,我是個格瓦拉式的「叛軍頭領」。腋下的左拉與司湯達,被視為危險的匕首與手槍,我常倚在課堂門前白千層樹上的高談闊論,批評特權,質疑反修,鼓吹巴枯甯式思想自由。其實年幼無知,又懂多少,只不過在書上讀到些許,再在社會上窺見一二,就囫圇吞棗地揉成一團,既未消化,也不成體系,頂多只是擦出思想激進的幾星火花罷了。

        這一高一瘦一胖的三人行組合,後來也成了校方追查「小集團」的主攻目標,我是率先罷讀的,遭開除處分後半年,韶生亦被逐出校門,他家裏曾與校方交涉未果。我則自此從未踏足校門,矢志發奮拜師習畫,在書堆中就讀「我的大學」。

        兆洪中學畢業去了工廠小學當老師,韶生跟師傅學會了水泥仿真製作的手藝。文革中跟韶生見過幾次,他早婚,年紀輕輕已有了兩個孩子,談起彼此遭遇,除了歎氣,就是搖頭。那白雲山上的小盒子,無論是他或我,始終沒有提起,虎口餘生仍心有餘悸,那有心思重提三人行「苟富貴」的夢呢。

      隨著文革風暴愈烈,生存壓力劇增,韶生越發消瘦了,挺直的腰板竟有了微微的佝僂。最後一次見他,是在我被監督勞動的單位門口,我剛洗刷完四層樓十六間男女廁所,據說這是專案組設計出來的「形體結合改造法」,反動腐朽者去沖洗糞坑尿槽臭不可聞之汙穢,可以滌清靈魂淨化思想。(直到幾十年後,我清洗家中衛生間潔具仍是得心應手,揮舞手中那一杆刷子,在座廁中輕快迴旋,其熟練技巧,決不遜於白雲合唱團的指揮魏老師。走筆至此,不能不感謝當年專案組的「形體結合改造法」)

      韶生望著我臉上的汗珠,輕聲問我累不累,須要幫忙嗎?因為他知道我除了幹這個,還要負責搬運幾百斤重的盤元,大概是想送點糧票。老同學本來就清瘦,苦撐著小家庭,衣食堪虞,孩子都吃不飽,還要他來關心我,自己當於心何忍,習慣地挺挺胸(那上面曾有過、在体工队练就的一百二十公分胸圍早就消失了)教他別為我擔心。

      在馬路邊站了大半小時,彼此說些勉慰的話,連白開水都沒給他喝上一口,就分了手。沒有想到,他瘦削的背影消失在人流中,就沒有再見面了。直至今年廣州校友聚會,他也出現,拿到了我紐西蘭的電話號碼,便聯繫上了我。

      當年十六,如今六十,韶生告訴我,自己頭已禿,一目失明,當我贊他當年靚仔如鄭少秋時,電話那端他笑聲朗朗,問及兆洪,沉默良久他才答話,原來早年兆洪巳經離開人世,而且是自行了斷。「只不過是前列腺癌,就自殺了,說是剛買了房子留與兒子,不想因為自己的病,拖累全家。」韶生的嗓音顯得有點顫抖。

      韶生希望我早點回廣州一次,再攜手同登白雲山,去當年埋盒盟誓之處舊地重遊。「我去了幾次,想找那盒子,卻沒能找到。」韶生幽幽地抱怨。我應允盡快回去,但我沒告訴他,去國幾十載每次回去,都上白雲山去找過盟誓的盒子,在嶙峋的山崖邊獨自徘徊,松濤溢耳依舊,山風撲面如昔,惟往事如煙,皆隨白雲珠水永逝已矣!

      我多麼地想念兩位少年時代的知己,多麼盼望在某個清亮的早晨,與韶生把臂同遊,再一次站在盟誓的崖頂,重溫當年的誓言。兆洪的魂靈,料自必會來歸,與我等重相聚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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