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进城的人都把弟弟病重的消息当作礼物,到我那里换饭吃。说得难听些,我真有点烦。弟弟三年前的春天突然疯掉,生性沉默的他马上表现出一种语言的天才。对着村头那棵老椿树,他说过“大树已死,春天对它还有什么意义”的话,看着破落的家境,他伤心地哭泣,红着眼睛自言自语:“要是我好好的,家境也不至这么样啊,秧得移栽,烤烟苗正缺水。”说
这些的时候,旁边的人听起来真的有些同情,就是在城里,我也无时无刻不在挂念他。他是我家最小的弟弟,我们兄妹六人中就他一人留在老家,守着那么寡薄的七
亩旱地三分水田。父亲在八年前春天撒手人寰,他顺理成章地娶媳妇生儿育女,他学习扶犁耕种用自己的双手打发掉破旧的家庭身上的补丁与寒冷。当孩子学会围着
火塘唱歌听到学校锈迹斑斑的铃声闹着要上学的时候,弟弟疯得让他的老婆儿女不敢拢身。胆小如鼠的本性被病魔驱使得杳无影踪,他在擅动不已的屋顶疾步高歌,
每次出门做活都要查看火塘是否真的熄灭的他,居然手持火把扬言烧掉整个村庄。
电话从老家打来,打电话的手机是
电管所收费员小鲁的,村里人看不下去的时候,想到我。电话远隔千山万水,却还能听到弟弟的哭泣,别的我敢说是假,这哭泣则肯定真。间隙性精神病人,时而清
醒时而昏沉,这哭声来自清醒的时候,因为当他发病的时候,一定是不合符他性格的狂笑与豪情壮志的话语。我回到家的时候,弟弟非常陌生地看着我,自言自语,
喋喋不休,语气里自艾自怜,声音中充满厌世。一家人围着他转,母亲伤心地诉说弟弟发病时的种种不是,弟媳红着眼睛,显然掉过不少泪水。五岁多的侄女两眼充
满恐惧,那种恐惧显然与天真的眸光不相兼容。家里人来人往,像办婚事一般,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不小的喜色,主要是母亲自己酝制的老白干作用力充分彰显的结
果,胡子上还挂着饭屑菜茉的,一律都谈着与弟弟一样病情的一些病人的近况,说
对门格自村的疯汉吃了新媳妇身上的跳蚤好了,病好后还娶了如花似玉的媳妇呢。有亲人按此帮弟弟料理,只是这些年生活好起来,别说新媳妇身上,就是一般放猪
娃身上你打着灯笼都无法找到。好事的老奶奶们凑在一起,回忆着某年某月来到村庄替人消灾免难的所谓神婆,说得活灵活现,家人很快请人联系,那神婆来到家
里,满脸自作聪明的发财奢望,一看到我停在门外有着警灯标志的小车,马上改口说她近些天身体不好,做不了事,而对我的母亲,她却是另一番话:“你家大儿子开着警车,一定抓人太多,弟弟的疯是某某人用药与毒咒下的,如果不将警车开走,神是请不来的。”母
亲很不好意思地把话转达给我,我真的感觉好笑,我又不是警察,车子是朋友的,凭这点,神婆还神么?但我没有说什么,反正是母亲的一线希望,我无法说是还是
不是。弟弟在我回家的当晚突然变得更加狂燥,天黑下来,他就想往外跑,平日里胆小得一到晚上连屋门也不敢去关的人,渐行渐浓的夜色却挑起他的兴奋。语无伦
次,都是一个主题,对不起家人,对不起我这个在城里工作的大哥。我把他安排到我床边,不想,半夜里他说着让人发悚的话:屋子已经开裂,妻儿已经病深,地里
的麦子正被别人的牲畜残蹋。几个人都拉不住他要往外跑。他这一跑不是跑到外面,而是要杀某某人,烧某某人家的房子,见到刀他操起来就要杀,见到火他举起来
就要烧。没有办法的时候,我想起了铁索,寒冷的铁一环接着一环,铁索本来是拴石头用的,这下,只能让弟弟受一点罪了,几个人强制地把他的脚拴到铁链索上,
他一边舞动着链索,一边背起一首首在小学三年级课本里出现过的唐诗。他背诵“锄禾日当午”,我想到他在阿定山让目光追溯着一粒玉米的前世今生;他背诵“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时,
我心游移于弟弟的多灾多难的童年。周岁不满几天的脑炎差点要了他的小命,虽然村里名医治好疾病,却落下一个十分残酷的伏笔,命虽然保住,脑子却不那么灵
了,上小学时老师总把他放到一边,当傻瓜一样处理。村里玩童们拿他作恶作剧的主攻目标,小学三年级那年,被老师请出了校门。回家后得益于健在的老父亲,使
牛扶犁栽种收割都有父母做着,他到也好过,日子是他不容沾上一点点泥巴的白胶鞋,每天的活儿除了清扫家里家外房前屋后就是浣洗自己的衣物,只是这样的日子
太短,当父亲撒手西归,父亲生前,最考虑的就是弟弟的媳妇,弟弟媳妇娶不到,父亲就一直自责,说自己还完不成一件大事,在老家,每位父母都把儿女成家当作
人一生的大事来做,弟弟由于自身原因,这样的考虑一直折磨着父亲,后来经过媒人一张嘴说来的媳妇,但牛不听弟弟的话,媳妇也不听弟弟的话,就是流着汗水种
下去的庄稼,也都会被一场场不期而遇的灾难中欠收。弟弟头上的压力无法用计量器具称量,于是,潜藏于心的痛与恨在一个春天的晚上爆发,来势如洪水,让一家
人无所适从。平静的生活乱了章法,该下田了,却还得守着弟弟,无法守的时候,就把他用铁链拴起来,交待给那棵合欢树。
弟弟不合时宜的嚎淘大哭,总是最早把沉睡在黎明前黑暗中的村庄叫醒,那棵合欢树也极不情愿地被弟弟摇得晕头转向。劳累了一天的村里人,每天都得接纳弟弟的怒骂,平日里不便说的,平日里不敢说的,平日里想不起来的,都从弟弟口里说出来。6月
是合欢吐秀的日子,因了弟弟的哭声,合欢树撑起一片绿荫也让人无法感到宁静。朵朵状如羽扇的花朵把树冠点缀得分外秀丽,弟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轻轻一拉,
花朵便纷纷从树冠上落下来,一片一片的,落到弟弟的头上或身旁。弟弟抓起一把,泪眼就变出笑意来,痴痴的笑像充盈着一种幸福状,一脸的回想抑或忧伤都无法
人让捉摸弟弟此时的真实心境。他开始骂媳妇,说她长得奇丑无比,见媳妇不还嘴,开始骂母亲,说母亲没有给他带来好运。其实,那都是一个精神病患者糊言乱语
罢了,但对于年过七旬的母亲,真的受不了弟弟的无礼与粗俗,母亲常常动起真格,先是回骂,后来请来村里的年轻人打弟弟。母亲的心可以理解,但不能理解的是
村里那些被母亲请来对付弟弟的人。每当想到这里,我的心就一阵接一阵生疼。
弟弟生病的第一年,我回家了8次,
每次都想请母亲从弟弟带病的角度考虑一些,把他从合欢树下弄回到家里,那怕在家里也只是用铁链子拴着。可是母亲就是不肯,甚至以死抗争,真的没有办法的时
候,我只好请村里人在合欢树下搭建一个小小的防雨防晒棚,算是弟弟的居所,时间一长,弟弟一身粪便,一身恶臭,就是送饭的老侄也只能老远地将装着饭菜的碗
放置着就迅速离开。
今年六月,我又一次回到山那边的
老家,走到合欢树下,从树叶的缝隙间漏下来的金灿灿的阳光洒在脸上,阵阵沁人心脾的清香迎面袭来,那种感觉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的亲切,然而,当我看到在树
下卷缩着身子一身脏衣服的弟弟,心里真的不是滋味。合欢花香顿时在我的心里遁隐得无影无踪,合欢树诗意的鳞鳞虬枝,再也想不出一个动听的形容词来。用手抚
摸着斑驳的就要剥落的树皮,就像摸到了弟弟未老先衰满皱纹的脸,摸到了弟弟无法让人高兴的精神履历。
合欢花开的时候,弟弟把一个离老
家遥远的村中少女娶到了家里,那少女不知道弟弟小时的脑炎后遗症会在她进入许家的时候成为精神病的导因,但她总是在弟弟面前把最好的笑容端出来,把最酸楚
的泪水咽到肚里去。合欢在弟弟娶媳妇的那年开得异常火爆,真不知是为弟弟有迟到的爱情庆祝,还是预示了什么。就在弟弟得病的那年,合欢树突然死了一半,先
是墨绿的叶渐次变黄,随后被风一片片吹落枝头,而另一半仍然郁郁葱葱。这一年,弟弟的爱情受到了空前考验,面对突然痴言妄语狂燥不安左一声要杀人右一声要
放火的丈夫,弟媳的心犹如猫抓心,这时有劝她趁早改嫁的,有每到夜里就来骚扰的,没有男人保护的懦弱的女人,坚强是面对别人,面对这个破败的家,面对自己
患病的男人,面对自己恶梦一样的经历,她懦弱得不比一颗清晨挂在小草尖的露水,随便那一丝微风,都能让她坠落、消逝。看到弟媳与村里某个男在一说话,闲言
就成了村庄流行一时的小道消息。弟媳没有远走,她守着弟弟,哪怕弟弟回敬给她的是不堪入耳的脏话,是意想不到的拳脚。脏衣服经弟媳的手一搓,成了弟弟清醒
时感激涕零的依据,在老母鸡屁股里抠蛋出来,也不让弟弟口服的药有过间断的时候。药碗打碎了,弟媳有双手捧着,流着泪硬是让弟弟喝下去。饭菜一熟,先端到
弟弟面前,合欢树记得,有一次饭送得迟了点,弟弟把碗摔到弟媳的脸上,顿时血流如注。合欢树记得,一个合欢花一样美丽的少女如何变成娴淑的媳妇,又如何被
不公平的命运与铁石心肠的青天衰老成母爱的溪流,一点一滴注入一家人别样的艰辛与痛苦。
我一直在思量,山那边的合欢树为什么死去了一半,另一半仍然活得青翠,我一直在想,美丽的合欢花是否就是弟媳无言却充溢着母性之光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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