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诗人李商隐写过一首七绝《谒山》:“从来系日乏长绳,水去云回恨不胜。欲就麻姑买沧海,一杯春露冷如冰。”写他登临名山,远望大江东逝,云回日落之景,内心里生发出一种“惜时”的独特感受。读起来确实给人一种莫名的艺术享受和人生感触! 感慨时光流逝,珍惜光阴宝贵的主题,这在古代作品中并不乏见,孔夫子“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警句格言,就是见景生情,道出光阴若驶,岁月如流,人生不可蹉跎的哲理;伟大诗人屈原在他的长诗《离骚》中更是激愤不已,唱出了“日月忽其不淹兮,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试图力挽光阴,促其理想的实现。唐代诗人白居易“莫言三十是年少,百岁三分已一分”,又是多么通俗地告诫人们要珍惜时光!古代俚语中还有“蟋蟀鸣,懒妇惊”,是说秋做冬衣,为时已经不早了。何等形象生动地状写出懒妇的神态,告诫之意,自在言外。但就文学的富于诗情,想象瑰丽,寓意深刻而言,不能不说,李商隐的《谒山》一诗,却把这一古老而至今仍能给人以启发的主题写得更具特色,从某种意义上说,更为震撼人心! “从来系日乏长绳,水去云回恨不胜”,这两句感叹时光无法挽留,这一立意似乎并不新奇,但他化用前人诗句就显得更深一层。“长绳系日”,是古人试图留驻时光一种天真的幻想。西晋文学家傅玄就有“岁暮景迈群光绝,安得长绳系白日”(《九曲歌》)的诗句,傅诗说“安得”,已经表示“长绳系日”,留驻时光的企望难以实现,而李诗的“从来系日乏长绳”,却从根本上否定了这种企盼和幻想。所以才有后句,面对逝川无停波、白云悠悠归山的景象,产生一种无法遏止的内心怅恨。 我们说李诗体验独特,更在后两句。正因为“系日无绳”,“水去云回”,时间的流逝无法遏止,这在诗人心灵深处所引起的惆怅、悔恨之情已沉降到最低点。但是,诗人却由“恨”顿生奇思,情绪更为之一震,翻然生成一种新的境界。“欲就麻姑买沧海”,诗人竟然要把沧海都买下,想象是何等的独特、新奇!麻姑,是古代传说中的一位仙人,据晋代葛洪《神仙传》载:麻姑自己曾说,她曾在很短时间里,见过东海多次变为桑田。大海变桑田,后人把它比作世事变迁很快、很大,也可简化为“沧桑”。唐代诗人李贺就有“少年安得长少年,海波尚变为桑田”的诗句,来劝勉人们莫要浪费年华。但在李商隐这首诗里,却改造用之,意思是说,既然麻姑见沧海为桑田,那么,诗人认定沧海必属于女仙。因此奇想要向麻姑买下整个东海。“逝者如斯”的时光流逝,最终都奔腾入海,因而这浩瀚的大海不就是时间的总汇吗?买下沧海,不就等于占有、控制了全部时间,不就再也不会有水去云回之恨了吗?。诗人这想象,大胆、新奇,却天真到近于童话的程度。不过,作为读者,你仔细斟酌起来,诗人的这种奇想,在特定的情感氛围中也有其思考的必然生活逻辑。在披荆斩棘的人生道路上,因种种主客观条件的限制、阻碍,扼杀或亲手埋葬了你理想的追求与实现,当回首往事时,人们在“去日苦多”的遗恨中,幻想时光倒流,“还我青春”的感愤,难道不会油然而生吗?这种在很多常人都可能无法扼止的情感迸发,诗人却以他的瑰丽、天才之笔,极富浪漫色彩地勾勒出一幅壮阔意境,表达出一种向上的、不甘示弱的心胸与情绪。由忽发奇想,心情大震,顷刻间又跌落到冷峻的现实中来,这一情感的转折与变化,又是通过诗人出奇制胜的新奇幻想,为读者展示出一个令人深思、发人深省的意象---“一杯春露冷如冰”,似乎是说,那浩瀚无垠的沧海刹那间只剩下一杯冰冷的春露。这幻想的依据依然是麻姑的神话传说,葛洪《神仙传》载:麻姑曾发现蓬莱仙山附近的海水“又浅于往者”,大概又要变为陆地了。诗人李商隐就是据此发挥,将沧海变为桑田的过程缩短为一瞬间,那“一杯春露”也只是这种倏忽变化的片刻流程,顷刻间,连这杯水恐怕也要消失殆尽。这既是想象,更是对宇宙社会剧变,时间飞速流逝的极度夸张。一个“冷”字,表明是诗人的一种情感体验和一种认知。它的理性声音告诉自己:时间冰冷无情、大千世界的变化亦冰冷无情,绝不会因个人的意志而转移、而停滞。 可见,诗中由“欲就麻姑买沧海”的大胆幻想,到“一杯春露冷如冰”这瑰丽新奇的想象,不仅充分体现了诗人的艺术想象力,而且它的情感蕴涵更深,会给读者更为震撼心灵的的启发。如今作为能够主宰自我生命的个体,当你每天面对的“冷如冰的一杯春露”,刹那间时间就会从自己身边溜走的冷峻,总该比古代诗人更清醒一些吧。 文学理论大师梁启超说过:文学的生命是要写出实感,而能从想象中活脱出实感来,才算极文学之能事。《谒山》一诗正是这种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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