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生日！

  在我經歷許多人生茹苦的漫長一生中，過去這一年是最難忘的，天災人禍皆有之，而且還見不到任何減緩或結束的跡象。

  所以這個生日顯得很特別。

  有朋友在看過我寫的一本書之後對我說﹕「你一輩子吃了他人三輩子的苦，你太惨了。」這位朋友重友誼又富於感情，他的話令我很感動，但我告訴他，

過去所受的磨難，誠然苦痛，誠然悲傷，於我而言只是一種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体膚的歴練。

  雖然上天沒有降大任於老蛙，但這些人生歴練積累的經驗，却變成我最珍貴的財富，一生受用不盡。

  正是它們最終使我成為了一個快樂的人。

  生日前夕午夜夢迴，自己又是文藝青年，矇矓中与一位意大利少年趁着月色同游威尼斯，我倆在搖搖晃晃的貢多拉中放聲歌唱，我唱中音，他唱高音。一扇臨河的窗扉亮着昏黃的燈光，映照出少女的倩影。我們一首又一首，唱了又唱，她始終沒有打開窗，直至曙光初現，燈光滅了，窗依舊緊閉……

  這個夢可能毋須弗洛伊德解之，都可猜忖出是在暗喻我本是一個喜歡幻想的理想主義者，已經或者曾經非常接近某些極美好的東西，甚至距離成功只差一步，却始終沒有得到。

  不妨將這個夢視為自己一生的寫照。有人可能因為心想事不成覺得遺憾，但仔細想想，能夠一次又一次如此靠近美好的東西，本身就足夠幸運的了。須知道世上還有許多的人畢生都在營營役役中苟活，連窗扉後面的倩影都未得親睹，更莫說得享月下泛舟高歌一曲的情趣了。

  我將老來的生活歸納為四字﹕「清、精、勤、信」。

  「清」，指粵人常言「心水清」。頭腦清醒不是指記得住銀行卡密碼和回家的路，而是分辨得出何為對錯善惡。對文明、歷史、世事和社會都有一個明晰的認知，不糊塗、不盲從、不固執。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不當奴才更不做幫凶，有足夠的勇氣堅定站在光明与正義的一邊。這一種清醒使長者更珍惜自己的氣節与人格，不致枉對列祖列宗，天地良心；

  「精」，是指個人生活質素的講究。這并不須要很多的錢，收支平衡還略有盈餘則足矣。年紀大了是花錢而不是存錢的時候，將一生辛勞所得用在自己身上是天公地義的事。吃和穿精緻一些也無妨，家中擺設、個人用品、康文娛樂都可以有講究。

  坐在市鎮一隅路邊咖啡館，聆聽略帶哀傷的「藍調」，容忍大膽的小雀啄食盤中餅屑，閑適中讀幾首濟慈的詩，或者甚麼都不做也不想，只看路人行色匆匆。也是一種享受，而且只花幾塊錢；

  「勤」，是指要勤於家務、勤於學習、勤於鍛練、勤於旅行、勤於公益。多活動、多培養個人愛好，盡己所能為社區做一點事。我家門前經常見到一位老人收集地上垃圾裝進袋子，他走過的人行道見不到一隻啤酒罐。

  對新聞、知識和各種各類新鮮的東西保持興趣，能使人具備敏銳的觸覺，讓曾經的所謂「見過世面」，從絮絮叨叨的想當年，變成与時俱進。

  上了年紀尤應趁尚有濟勝之具，多外出接觸大自然陶治性情。不同的風景，不同的人，不同的生活場景，令我們得悟世界風貌殊異，人的相同与不同。

  一周五日至少一小時有氧運動，不僅能令人胃口好、睡眠足，還令人少看家庭醫生。我的一位好友每日游泳千米二十多年，奔八十的人還從高級英文學校畢業，耳聰目明，神采奕奕；

  「信」，至關重要，老來有信仰可以覺今是而昨非，以全新的眼光与心態看大千世界、萬物人生。只會更加熱愛生命和大自然，不會寂寞与空虛。我七十歲上皈依基督教，從此自知認罪悔改、包容寬恕、愛人愛宇宙萬物，不厭世更不畏死，天天都有滿足与喜樂，深信所謂離開塵世，只是另一段更美好旅程的開始。

  信仰是人類全部智慧之巔峰，真正的「站得高，望得遠」。

  人們常言紅塵、塵世，盼望出塵脫俗，向往遠離塵囂，鼓吹歸隱山林或大隱於市，其實這只是自翎清高的思想的泡沬。

  人本身就是上帝用塵土塑造的，只是衪把生命的氣息吹進人的鼻孔里，這人才成了有靈魂的人。

  所以人不可能逃離他自己。

  想要免俗超脫，獨醒獨清，唯有保持謙卑，自知本是一芥微塵，只是不足道地在以太飄浮數十年而已，到末了連帶個人功名利祿統統一風吹去無影無蹤。

  每念及此我就感悟到人類之始和生死之中微塵的隱喻，越來越明白牧師在坟前念誦「塵歸塵，土歸土」這句話後面生死循環的意義。

  將來某一日，願此微塵在深秋飄落離家不遠的一樹山，那令我魂牽夢繞的銀杏樹下鋪滿金黃色的落葉，晨曦中畫罷一張寫生，倚在粗壯的樹桿上閉目歇息，鳥兒啁啾之際有清風徐來，吹落更多的黃葉飄落我身…….就此不再醒來，我的魂靈在去天堂的路上，會再看多一眼我如此留戀的世界，摯愛的親人，忠實的朋友以及一切一切美好的東西…….

  只望在回大地，能化作春光滿溢一枝，向各位送上最美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