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洲、新西兰新闻·旅游·生活·资讯大全。新西兰房地产。Information network of Australia and New Zealand, Study and Living in Australia and New Zealand. New Zealand Properties.
GlucoTrust
 
 
 

当前位置: 首页 > 文苑 > 泳往直前

权 爹

作者: 周杰祥    人气: 5000    日期: 2020/8/16


  满天的星星,四处蛙鸣。权爹就着光,窸窸窣窣把草铺好,躺上去,浑身上下舒坦不少。牛咂吧着嘴,不紧不慢反刍着。蚊子嘤嘤嘤飞来飞去,牛不时甩几下尾巴驱赶它们。权爹也用破扇子划拉着,有一下没一下的,心里盘算着明天的事儿。

五队总共养了三头牛,耕地耙田全靠它们。白天,权爹与几个牛把式把牛牵出去干活。晚上,牛回到棚里,就统归权爹负责,看管喂养,洗刷打扫。
权爹有家。他年轻时精力旺盛,权奶奶也精明利落,除了把家里收拾得清清爽爽,还给他连生了六个伢儿,老三长发是儿子,其他都是姑娘。家里太穷,没有摇篮,就用稻草扎成摇篮状,孩子们睡在里头,会走路后就散养。长发出生后,权爹和权奶奶得出去上工,便把长发放在靠近木门的草摇篮里,屋内光线昏暗,长发追着屋外光亮看,久而久之一只眼睛看东西就习惯性歪着,成了“斜眼”。家穷,长相又有缺陷,再加上没什么手艺,任凭权爹权奶奶托东家拜西家,长发始终没能说上媳妇儿。老夫妻俩唉声叹气,愁得白头发越来越多。
但今天权爹心里头惬意。终于有人给长发做媒了,明天就来家访亲。权奶奶跟媒人合计了几番,这事儿八九能成。天黑前,权爹给了儿子几张角票,让他明儿早起去称肉买鱼。
睡了个踏实觉后,权爹天刚亮就把牛牵出来,挺直身子,铆足了劲儿,想着尽早把上午的活干完。天太热,耕田的老牛鼻子里不断喘着粗气,它低头立脚,不肯再往前走。权爹光着背脊,扶着犁,对牛的消极态度是一肚子二百五。他扯着嗓子说:“你投胎做了牛,就是牛的命!做牛耕田,做狗看家,做鸡报晓,做和尚化缘,做女人养伢儿,哪有牛不耕田的道理?走呀,走呀!”
耕田时,权爹会在手上拿一条鞭子,但这鞭子从不会落到牛身上。权爹会不时在空中打一个响鞭,像冲锋号一样。牛心里是明白的。听到权爹的吆喝,它知错般地抬起头,拉着犁缓缓往前。
还没到收工时间,权爹就和队长打个招呼,提前回家。今天是个好日子。权爹到家时,通扬河南边李庄的王媒婆已经带着人来了。
家里弥漫着很久未有的肉香味儿。按照乡下的规矩,哪家有事请客,队长是必须请的。权爹事先约过,上一天又请过,等队长一到,就可以开饭。于是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话,把春夏秋冬唠了个遍,也把权爹的家底看了个遍。
权爹是苏北农村最普通的农民,祖上很穷,三间泥墙老屋一住很多年。现在这房子是去年冬闲时重整的。当时队长带着一帮人,扛来四根直径差不多30公分的木头檩条,拎着绳子和木锤,把老屋的泥墙推倒,砸碎了挑走,然后再从河边的闲地上运来新土,加上水,和土的和土,打墙的打墙,打上一层再翻上一层,把土墙全部翻了个新。打完墙后,又把他家屋里的地面挖下去差不多三寸,换了新土。那地面的熟土,农村说法叫“清脚土”。这“清脚土”连同旧墙拆下来的土,加上杂草和粪便等一起沤肥,等到插秧之前撒到田里,就是上好的肥料。
与别人家稍微不同的是,权爹有一个院子,围墙也是用土打成的,还有一个用茅草盖的门楼,装了两扇木门。权奶奶把简陋的家里里外外收拾得清爽干净。

  对长发,夫妻俩偏心娇惯。几个姑娘都没有正儿八经念过书,前后最多在学校呆了两三年,就早早辍学回家干农活儿。父母望子成龙,勒紧裤腰带,优先供长发念书。偏偏这宝贝儿子不喜欢读书,好不容易混到小学毕业,除了算账灵光,其他都不行,死活不愿意再上学。权爹夫妻俩只好随他。

好在终于有媒婆来家里了。权奶奶喜不自胜,赶紧从房间里摸出两个鸡蛋,给李庄的王媒婆做了蛋茶。王媒婆吃饱喝足后,抹抹嘴说事:“权爹呀,李庄靠近游庄的地方有户人家,兄妹两个,哥哥二十八,妹子十九。妹妹未嫁,正好和你们家长发般配。哥哥未娶,你家老四爱华今年二十,也该嫁人了。要是你们做个交门亲,那就是亲上加亲,大家都不用出彩礼钱,咯好?”
权爹和权奶奶一商议,觉得不错,提议让孩子们先见个面。

  李庄姑娘名叫王爱萍,五官端正,健康敦厚,而且初中毕业,知书达理。长发见到后,喜欢得不得了。长发妹妹周爱华是老实孩子,平时不多言、不多语,只知道勤勤恳恳干活儿,父母作了主,她也就没说啥。

这门亲事就这样说成了。看过黄历,定下时间,等腊月二十七办事。权爹把西房间收拾出来给儿子当新房。
那天收拾停当后,权爹回到牛棚。牛见到主人,哞哞叫唤着和他打招呼。权爹点上煤油灯,昏暗的牛棚里立刻亮了不少。权爹把切好的稻草倒进牛圈,又把泡好的豆饼分别倒进三个食槽,看着牛大口大口嚼着,权爹叹口气:这人都吃不饱的日子里,你们能吃上这个,真的不容易。不过你们的活儿重啊,没有精饲料吃,不长膘,哪有力气下田耕地?真应了那句话:人无横财不发,牛无夜草不肥呀。
牛静静地吃着,听权爹说着,不时抬起头看他一眼,动动耳朵,甩甩尾巴。
为了多挣工分,权爹很早之前就把生产队饲养牛的活儿包了。这样,白天挣一份工分,晚上又能挣一份工分。权爹对这个牛棚很有感情,天天睡在牛旁边,有什么事情都跟牛说一说,开心的,不开心的。牛也愿意听。
儿子的终身大事定下来后,权爹很欣慰。但一想到长发结婚需要花钱,心思又上了身,连呼吸也不那么顺畅了。
伢儿小的时候,权爹、权奶奶拼了命干活挣工分,分的口粮还是不够吃。权奶奶每天蒙蒙亮就起床做早饭。厨房借草屋的墙搭在前面,大灶上两口锅,里锅一尺八,外锅一尺六。权奶奶在里锅放上大半锅水,淘上一小筒米打底,搬来一大捆稻草,点上火,拉着风箱,呼哧呼哧烧上差不多半个时辰。待到水开了,再从缸里舀上一大瓢麦糁儿,边搅拌,边扬撒,直烧到粥汤潽上来。如此反复烧上几把火,粥就熟了。

  天还未亮,队长就吹响哨子,招呼大家先上早工。干上两个小时才下早工,大家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直叫。一家人围着大锅,将荒大碗盛满粥,就着黄花儿咸菜,呼呼地喝,喝得头顶上直冒热气,满身大汗。不喝上几大碗,根本不得饱。

权奶奶很把家,但家里实在是太穷,肚子老是空的。青黄不接时尤其难熬。她有时就偷偷去集体大田里将还没有成熟的麦子抹下来,回家揉搓了煮着吃,或者将田里的豆子和黄花菜割了,藏在竹篮的猪草下面。权奶奶经常把院门关起来,家里人躲起来偷偷吃。旁边邻居知道后,都说这家人小气。不过两口子也顾不得那么多,就这样倒也把一家子养活了。
那时买食品要粮票,买油要油票,买布要布票,货品紧张得很,再富的人也没有第二件棉袄。万一掉到河里,棉袄湿了,只能先躲到床上取暖,等着棉袄晒干。春秋天的衣服,往往是老棉袄抠去棉花后改做而成。权奶奶手巧,老大穿不了的衣服改了老二穿,破了就缝缝补补,直到缀满补丁的衣服套到老六身上。
穷日子就这么过着。权爹跟牛在一起的时间比跟孩子们长。据说牛的眼窝浅,估计身材不算高大的权爹在它们眼里也算巨人了。牛能听懂权爹的话,也很听权爹的话。半夜,权爹会提一个木桶,对牛喊:“起来,起来,屙尿!屙尿!”牛果然就从地上爬起来,哗啦哗啦,一泡尿能装上半木桶。

  文学作品里经常提到有些干部领导受迫害,被赶着住到牛棚里,可见住牛棚很苦。权爹大半辈子都在牛棚里度过。夏天,低矮的牛棚里牛虻苍蝇蚊子乱飞,加上空气不流通,自然会又臭又脏。可权爹还是会尽心地把牛棚收拾得有条有理。到了冬天会好一些,毕竟牛棚里有三头牛,牛有热气,会比较暖和。权爹在牛棚的角落里铺上草,一年到头睡在上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权爹把牛安顿好了,“噗”一声吹灭了小煤油灯,牛棚里瞬间黑咕隆咚的。权爹瞪着眼怎么也睡不着,他问牛:“我家长发结婚的钱从哪儿来呢?”牛不做声,只听见呼气的动静。
权爹心里有事儿,睡不踏实。昏昏沉沉眯了一会,天就亮了。他心里打定主意,去和队长请了半天假,先往白米西边杭家铺的大女儿家。大女儿兰英见到爸爸来了,叫了声:“爸,您来了。”给他让了座。大女婿在乡里农机站上班,算是吃公家饭的。兰英赶紧让人去报信,女婿买了块卤好的肴肉回来招待老丈人。
饭后女婿问权爹:“爸,您来是有事吧?”权爹这时才把长发要结婚缺钱的事提了出来。女婿挺爽快,让兰英拿出10元钱给了权爹,说:“我们钱也不多,这10块钱就算我们支持小舅子的,不用还了,拿回去花。”大女婿的举动,让权爹心里热乎乎的。
权爹回到家后反复掂量,觉得钱还是不够。二女儿叫红英,女婿叫马怀仁,家在河西崔母七组,离自家不远。天黑前,权爹来到二女儿家,支吾了半天,才把长发结婚缺钱的事提了出来。
女儿女婿商量了半天,对权爹说:“爸,我俫只有6块8角钱,本来是准备用来买小猪崽的,您先拿回去急用吧。”也是真的没钱,这钱全部是小毛票儿,一角、二角,最大面值的是五角,加起来一大沓,厚厚的。
吃了晚饭,权爹把钱藏在贴身口袋里,脚步也轻松了许多,一会儿就到家了,和权奶奶一说,全家都高兴。
接下来的日子,权爹去供销社买了几块花布,让媒人送到对方家里。这边也紧着收拾房子。
很快,腊月到了。
腊月二十六晚上,权奶奶给爱华穿上新衣服、新鞋子。下半夜爱华就要出门,就要离开生活了二十年的娘家了。爱华从小到大都没有出过远门,面对未知的生活,内心无比恐惧。第二天早上两点多,也就是腊月二十七,对方迎亲的人就到了,母女俩抱头痛哭,爱华泪人似的,迟迟不肯动身。
这一天,长发最开心。在“破楼庄”生活了二十几年,终于迎来了如花一样的姑娘。今天,这个姑娘就会成为自己的女人,长发终于变成一个真正的男人了。
洞房花烛夜,一刻值千金。客人们陆续散去后,还有一帮子年轻人转来转去的,他们躲在窗户下面,偷听房间里的声响。

  长发的新娘王爱萍,父亲去世早,母亲拉扯她和哥哥长大,虽然很穷很苦,还是让她上到初中毕业。李庄的玉米糁儿粥和煮山芋并没有影响她的发育成长,真应了那句女大十八变、越变越漂亮的话。王爱萍上学时成绩不错,字写得也好,做事干练,走起路来风风火火,身边不缺男孩子仰慕的眼神。

哥哥王宝华大她九岁,家里的农活都靠他支撑,自己的学费是靠家里养鸡生蛋卖钱攒出来的。家里只有三间草屋,还养着一头山羊和一头猪,按说日子也能过。只是哥哥一直说不上媳妇儿,妈妈经常为此唉声叹气。
为了哥哥娶媳妇,不得不做交门亲,这对王爱萍来说是晴天霹雳,她整个人仿佛掉入了万丈深渊,夜晚躺在床上,不知不觉就泪流满面。王爱萍是一只凤凰。一只凤凰怎么愿意栖息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可是哥哥已经二十八,在当时是老光棍了,为了哥哥的幸福,王爱萍说不出拒绝的话。
王爱萍心中涌出无数的念头,要不就跑了,要不就死了。可是看到妈妈迫切的眼神,望着哥哥无助的身影,王爱萍心中只有一句话:“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王爱萍最终低下了年轻高傲的头。自定亲以后,她沉默寡语,面无表情。心死了,仿佛一切都死了。白天王爱萍使劲干活儿,割稻子,种麦子,打猪草。秋天很快过去了,西北风吹了过来,从屋后落了叶子的老榆树树枝中间穿过,发出凄厉的叫声。虽然一万个不愿意,王爱萍最终还是嫁给了斜眼长发。新婚之夜,别的女孩欢欢喜喜,王爱萍看着斜眼的长发,却哭湿了鸳鸯枕头。
天冷下来,黑夜变得很长。这个冬天,发生了好多好多事情,对的,错的,各自尘归尘,土归土。肯定过的,否定过的,一切都在徘徊和迷茫中过去了。天黑得很早,人们吃过晚饭,舍不得点灯费油,早早就上了铺。
一切都归于寂静。
晚上权爹照例早早地来到牛棚,扣住火柴,抽出一根,划燃,先点亮了挂在墙上的小油灯,又点燃了手上的纸芒子。旁边树根做成的简陋桌子上放着水烟台与烟丝盒。他在稻草铺成底的床边坐下,撮出烟丝,装进烟锅,将纸芒燃着的一头对着嘴,噗地一声,吹出火来,又对着烟锅“呼噜呼噜”,长长吸上一口,咽下。烟气在口腔和肺里滚过一轮,再从鼻孔慢慢散发开去,整个牛棚里便充满了“清条”水烟的烟味儿。牛们早已习惯了这个味道,闻到后痛快地打着响鼻。
这段时间权爹最轻松。忙完了长发的终身大事后,他深深松了一口气。牛们也不用干活儿,只负责休身养膘,为春耕做准备。现在,权爹就等着抱孙子了。
春天,柿子树抽出了新枝条,长出了嫩叶子,开满了黄色小花,引来很多蜜蜂,嗡嗡嗡叫着。万物生机勃勃,家里添了一个劳力,又能多挣一份儿工分。长发一刻也不肯闲着,白天在麦田里薅草、施肥,苦活儿、累活儿抢着干;到了晚上,又是另外一番勤奋耕耘。
周爱华自嫁到李庄王家后,丈夫爱她,婆婆疼她,拿她当女儿一样宝贝,有什么好吃的都想着她,省给她,周爱华养得白白胖胖的。一个金秋的下午,王宝华急匆匆赶来,告诉他们周爱华即将临盆。
这可是天大的喜事。权奶奶赶紧收拾东西,随着王宝华回家照顾女儿生产。第三天,爱华就生了个男孩儿,全家乐不可支,忙着给亲朋们送加了红糖的毛米粥和煮熟染红的鸡蛋。孩子满月时,亲朋好友都来了,家里摆了好几桌。那孩子忽闪着一双大眼,东看看,西瞧瞧,特别惹人怜爱。
权爹做外公了,但看不出来他有多高兴,反倒郁郁寡欢的。晚上牛见到权爹回来,十分亲热,哞哞地叫着。权爹叹口气,再叹口气。
喂完牛,吹灭油灯。月亮很亮,透过木杆儿格子窗户,一直照到权爹身上。权爹听着牛反刍的声音,眼睛瞪得老大,睡意全无。长发和爱萍结婚快一年了,爱萍的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权爹叹息着说:“牛呀,牛呀,别人家播了种都有收获,而我们却什么收成都没有。唉——”
转眼间,1980年的春节到了,细蒙蒙的雨丝夹着漫天的大雪,纷纷扬扬地向大地飘洒着。今年的冬天真冷,刺骨的冷!西北风“呼呼”吹着小号,冻冻钉儿从茅草屋的屋檐下挂下来,晶莹剔透,一排排整齐地挂着,似乎比我们的手臂还长。冰天雪地里,大家都在为新年的到来忙碌着。生产队里分了过年的粮,杀了猪后分了猪肉,还请渔业大队的人来帮着拉了鱼,按人头每人分到了三斤鱼。

  长发收拾着蒸馒头、米糕、菜团等点心过年。大门贴上了红底黑字的对联:

上联:平安如意早得子

下联:天地和顺家添财

横批:多子多福

这对联是找村里秀才长德写的,贴在大门上,过年就有了气氛。

  春去秋来,屋山头的杨柳飞了两次花,院子角落的石榴也结了两番果,爱萍嫁过来两年了,不知道什么原因,就是一直没怀上孩子。家里的生活依旧,日子平淡往前滑着。

眨眼到了三月初三,奶奶庙香期,那是神的庙会,人的节市。路边摆满各色小摊,卖农具家具的,卖日用杂货的,卖玩的吃的,各色各样,应有尽有,一时人头攒动,笑语喧哗。
长发和爱萍一起去逛香期场,临近中午吃过小吃后,爱萍对长发说:“你在馄饨摊这儿等我,我去上个厕所。”长发说:“你去吧,我就在这儿等你。”
长发等了快半个小时也没有等到人,就去找,找遍了香期场也没看到王爱萍的影子。长发急了,扯开嗓子喊着:“王爱萍!王爱萍!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香期场上的人渐渐散去,可哪儿也没有王爱萍的影子。长发快急疯了,心想是不是王爱萍先回家了?拔脚往回走,到家里后发现根本没回来。权爹、权奶奶一家人都急了,赶紧告诉队长,队长召集乡邻分头寻找。娘家没有,亲戚家也没有,到处都没有。王爱萍仿佛人间蒸发了,再也不见了踪影。
王爱萍失踪了,长发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窜,找了一个月,凡是想到的地方都找了,半点消息都没有。长发欲哭无泪,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回到家里倒头便昏睡过去。

  权爹苦在心里,说不出来。平心而论,王爱萍嫁到他们家后,权爹对她爱护有加,只盼着能早日抱上孙子,好对祖宗交代。如今王爱萍不辞而别,权爹感觉天塌了下来。他埋头抽闷烟,离牛棚很远的地方就能听到他被呛得不断咳嗽的声音。有时候,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中,权爹会对着牛哭诉:

风吹雨打凉飕飕,

生活像水往东流。

起五更呀做黄昏,

家去点灯没得油。

冷铺一人睡不着,

只好抱个草枕头。

我是烂死无用人,

再也没脸把人求。

  1981年11月,全国的经济形势转好,苏南地区耕地已经用上了拖拉机,乡里组织村支书、村长、队长等人去参观学习后,被拖拉机的效率震撼了。回来之后村里紧急开会,村支书提议把生产队里的牛卖了买拖拉机,希望自己村也能实行农业生产半机械化。大家一天到晚在田里劳动,听说拖拉机可以代替人工劳动,哪有不同意的?都说社会主义不比旧社会了,木头犁杖老水牛也该换换了。

大家一致通过,这件事儿就定了下来,然后就张罗着卖牛。
这一天,队长带着几个人到牛棚要把牛牵走。牛们好像明白了什么,望着权爹,大颗大颗晶莹的眼泪打湿了睫毛。权爹这时候反应已经明显迟钝,但还是明白这几头伴随着他度过大半辈子的伙伴们终于要离开他了。他泪流满面,死死拉着牛缰绳不愿松手。水牛哞哞的叫声,伴着权爹的哭声,围观的人无不为之动容。最终人们把权爹跟牛分开,拉着牛走了。权爹跟着走了很远,直到牛消失在他的视线当中。
仅仅一个月时间,权爹一下子老了,腰驼了,头发花白,眼神变得浑浊,嘴里唠叨着一些莫名其妙的顺口溜。

  春去秋来,又到了收稻季节。周爱华的儿子两岁了,早已学会了走路,嘴巴也很甜,爸爸、妈妈叫个不停。日子虽平淡,但过得很开心。

权爹二女婿马怀仁心里一直有个结,长发结婚时借了他6元8角钱,他一直记着,如今小舅子媳妇儿跑了,心里总盘算着如何把损失补回来。
马怀仁有个表亲,姓胡,兄弟两个,因为家里穷得吃不上饭,早早外流去了江西,老大在江西成了家,老二却始终没娶到老婆。这一天他的两个表兄弟从江西回来了,中午来到他家作客,给他带来了很多特产,竹笋、木耳、几块黑乎乎的腊肉和两瓶白酒,还有一把竹编躺椅,马怀仁坐上去试了试,两边摇来晃去,很舒服。马怀仁赶紧让老婆准备饭菜,几个人喝了起来,边喝边聊,一个计划就形成了。

  隔天马怀仁来到李庄王宝华家,说权爹生了重病,想见女儿。周爱华一听急了,赶紧收拾下跟马怀仁一起回到娘家,见爸爸只是前言不搭后语,知道他本来就有点儿疯疯癫癫,也没太当回事儿,当天住下,准备第二天回去。

在马怀仁的撺掇下,胡家兄弟带着人来到权爹家,说要把周爱华带到江西去过好日子。周爱华家里有儿子,有丈夫,死活不肯走。但她一个弱女子,被几个大男人拉着扯着就弄走了。
周爱华去了江西后,跟胡家老二结了婚,又接二连三生了四五个孩子。爱华不识字,两眼一抹黑,就是有钱也不知道如何回来。一个软弱的女子,一个苦命的女人,一辈子任人宰割,此一去几十年,直到去年去世,再也没有回过家乡。爱华活着的时候,做梦都想回到魂牵梦萦的家乡,现在去了另一个世界,不知道她的灵魂能不能循着她走过的路回来跟父母见面?
王宝华见周爱华几天后还是不回来,就带着孩子找过来。哪里还能找到人? 王宝华是个皮匠,靠走街串巷给别人补鞋赚取生活费。他的母亲不久也离开了人世,没有人帮忙照顾年幼的孩子,他只好挑起担子走街串巷,一边箩筐里放孩子,一边箩筐里放修鞋工具,风吹日晒中把孩子拉扯大,自己再也没有成家。

  经历了这些事儿,权爹伤心万分,彻底疯了。他穿着破衣烂衫,到处闲逛,满口胡言乱语。乡里人可怜他,给他一些吃的,也会引逗他说两句顺口溜。权爹疯归疯,肚子饿了也知道要吃,过去说熟了的笑语戏言张口就来。

“权爹,权爹,来一段《舞东风》!”

  权爹张口就唱:

  彩旗随意舞东风,我俫一早就上工。

  你挑河来他沤肥,干劲倍增气如虹。

  年底算算钱不够,别人骂你又哭穷。

  手提竹篮去打水,打来打去一场空。

“权爹,再来一段《鸡吃谷》!”

  权爹继续唱:

  牛吃草来鸡吃谷,各人享的各人福。

  富人穿锦起高楼,穷鬼烂衣草屋住。

  生生死死不由人,哭哭笑笑都入土。

  奉劝世人多积德,阎王老爷有账簿。

没几年,本就有严重哮喘的权爹彻底垮了,生命走到了尽头。那一天,月亮挂在黑色的夜空中,昏黄朦胧的村子里传来几声狗叫:“嗷呜—嗷呜—”,在黑寂的夜晚传出很远,回音又传回来,格外凄厉悲凉。权爹临死之前,一直躺在凉席上抽搐,早更时突然坐起,两眼圆瞪,嘴巴里不知道叫着什么,带着无限的不甘和牵挂,轰隆一声,倒头而亡。

  家里剩下了长发一个人。周爱华留在李庄的孩子长大后,曾经来认过舅舅。后来远在江西的周爱华也跟家里联系上了,她生的小孩儿多,想过继一个给舅舅。不久倒是来了个小男孩,也住了一段时间,但不适应,又回了江西。

  权爹最小的女儿周爱民嫁在本队,现在在曲塘高速收费路口帮忙煮饭、保洁,离得不远,会时常来照应一下哥哥。

30/05/2020修改于上海市金山区金一东路80号锦江之星8402室隔离点。


后记:长发其人

  杰祥是有心人,乡情真切,对听说的和经历的人事与风物,魂牵梦萦,不忘不弃,立志为家乡叙史,为乡亲立传,构画《破楼庄》闻见录,并已拟写多篇。为《权爹》一稿,核对史实与细节,与妈妈等人一道,又回家乡。

  破楼庄,后为立志大队,现名崔母村,位于328国道曲塘西段北侧。

  细雨飘洒,微风吹拂。沿河东水泥路前行,时有电瓶车横停挡道。见有车来,就有妇女忙从田里“啪嗒啪嗒”跑过来,将自己的电瓶车开走或挪到路边。都是庄上人,彼此笑着打招呼。她们有的是在锄草,有的是在移秧,挽着裤腿,赤着脚,摊着两只泥手。车子擦着竹枝芦叶,哗啦有声。

老家的几间平房,请堂哥吉元照看,平常锁着。车子一停,吉元就到了。开院门,进堂屋。杰祥带了一只大西瓜,切出一丫一丫的,放满了两脸盆。

  长发在门外,要脱高靴套鞋,杰祥忙招呼:“不脱不脱,进来进来!”长发瘦黑,左眼歪斜。爱民也来了。大家一边吃瓜,一边说话。长发口齿不清,反应迟钝。爱民帮着理线索,忆情节。长发那时是做的交门亲,他称是23岁结的婚。67岁了,过去44年,这个日子他倒记得清清楚楚。爱萍是俊俏女子,嫁过来也还本分,与长发表面上也算恩爱。当时大队民兵排长顾维祥也是光棍一条,他动了爱萍的心思,但是爱萍没有搭理。后来,爱萍为了追寻自己心中的幸福,离家去了湖北。权爹因了这个事,气血攻心,一下子就疯了。接着马怀仁又把爱华硬哄到江西嫁了人,王家不服气,到周家闹过一阵子,再加上他本来就有哮喘病,这就彻底要了权爹的老命。爱萍没能给周家留下骨血,爱华倒是在王家生了一个儿子。权爹还曾去李庄讨要过外孙,想抱回来。人家还有亲老子在,你说怎么可能。谈到权爹是哪一年死的,你一句,我一句,却不能认定。权爹的那个外孙长大后,倒是每年清明节都来上外公外婆的坟,烧纸磕头。几十年过去了,竟再没有听到过爱萍的一丝消息。

  爱民蛮格正的,她说长发年轻时也很帅气。虽然是斜眼,那时脸形正,皮肤白,根本不在意。斜眼也不是生来的,小时候老盯着门口光亮看,大人也不懂,时间一长,才斜的。

  长发穿的大红T恤,背后是长江油漆四个字,藏青长裤,裤袋线脚松了,露出肉。爱民拉拉长发的裤子,做些遮挡,轻声滴咕一句:“也不穿件好裤子出来。”有人劝长发办五保户,去敬老院,衣食无忧,病了也有保障。长发只是笑笑,摇头。爱民看着长发说:“他嫌不自在,我也随他。”爱民称她是跟了长年不回的丈夫,服侍呆婆婆,照应苦哥哥。“都是坏人,我就是这个命。”爱民眼睛红润,抿抿嘴,笑一笑。爱民在曲塘高速道口做杂工,忙些粗活。

  路边的喇叭反复做着“卫生”“生态”“文明”的宣传。出来,要大着嗓子说话。杰祥凝神,摇头,感叹:“下次来再给点钱,再带些衣物。长发这穿的,露着屁股,都没有裤头儿!”

王君写于2020年7月30日


再记

  “权爹”大名周金权,是我爷爷辈儿的紧本家,同为“金”字取,村子里老的少的都称呼他“权爹”,在苏北方言里,“爹爹”指的是爷爷的意思。

权爹一辈子为人耿直,勤奋好劳,只是他所处的那个年代,无论他怎样辛苦努力,都难以改变一个字“穷”,人穷志短啊!当人们连饭都吃不饱的时候,也就谈不上什么尊严了。
为了养活孩子们,权爹起早带晚,吃苦耐劳。但在他的有生之年,终究没有能改变他们家的生活状态,这让权爹死不瞑目。

  "小米饭肉汤泡,乖乖肉吃得呱呱叫","上头有个天,下头有个地,中间要开飞机,底下还有个拖拉机"。几十年光阴转瞬即逝,可权爹无奈凄凉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回响,每当想起,不禁让人潸然泪下,无法释怀,小米饭泡肉汤,这么一点小小的要求,在那个苦难的年代也难以做到。

我小时候随父母下放生活在“破楼庄”,和权爹家只隔一户人家,那时候的一情一景已经深深铭刻在脑海里,难以忘怀。

  现在的“破楼庄”已经被曲塘收费站枢纽取代,原住的居民大多已经迁到集中居住区,为了留住这段不可磨灭的记忆,故以此段文字记录下这段苦难历史。

12/08/2020晨





手机版



上一篇:梦里远方
下一篇:温湿的梅雨


[文章搜索]
新西兰房地产

新西兰房地产,新西兰华人中介
GlucoTrust
 
  © 2024 澳纽网
关于本站 - 联系我们 - 意见反馈 - 广告服务
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