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納河畔的林蔭道遍植梧桐，在深秋的巴黎，最迷人的便是這些葉色金黃而又挺拔的梧桐，細心留意會發現許多樹身上刻有情人的姓氏縮寫，這是他們企圖留痕巴黎的唯一辦法了。梧桐樹齡很長，比城市中的人与建築都要經久得多，同巴黎的梧桐一般經久的，恐怕只有汨汨塞納河水了。

  牽着妻子的手，從右岸的歌劇院穿過盧浮宮，跨越藝術橋來到左岸。文豪朱自清當年游歐至此，曾感嘆巴黎的繁華全在右岸一帶，不是窮學生苦學生所能去的，他的一位朋友更自稱「左岸的人」，抱「不過河」主義﹕區區一衣帶水，却分開了两般人。時過境遷，兩岸早已不存在無形界別。不過，左岸因為當年聚集了太多的窮苦人，其中有太多的藝文俊彥，藝文俊彥其中又產生了太多的大師名家，左岸就反而盖過了右岸的名氣。這也印證了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物質的匱乏，往往成就精神的豐碩﹔反之亦然，物質的豐碩，很容易導致精神的匱乏。

  就連腰纏萬貫之人也要來左岸喝一杯咖啡，覺得身上多了一根雅骨，沾了些文藝的浪漫色彩。是附庸風雅，也是自我慰解。得一點增益總是好，起碼聊勝於無。

  因為來得早，左岸的人還很少，河邊書攤的鐵箱大多上了鎖，只有三两店主勤奮，在清晨的陽光下一一擺好舊書老畫。一位少婦騎着單車悠悠穿過河畔蔭道，与我們擦肩而過，在清晨微風中留下一絲巴黎香水的淡淡幽香。好香水都這樣，介乎若有若無之間，聞不出又聞得出。以前的名媛佳麗識得把香水抹在裙擺上，那才是「神女賦」中「動露穀以徐步兮，拂墀聲之珊珊」的境界。

  巴黎移民多過本地法國人，但真正的法國女人還是自有不可復制的風范，苗條之中瘦得像一支鉛筆，她們穿著有品味，即使是隨意那麼一搭的圍巾，繞在粉頸玉肩上也別有風韵。

  聖米歇爾泉正在整修，涸池空空，在泉水對過一間咖啡店門外坐下「看街」，眼前正是一幅活動的街頭風情畫。出來遛狗的路人睡意未消，哈欠連連，腋下夾着長條法國麵包和帶油墨香的早報，耐心地停下來讓寵物大小便，然後留下熱氣騰騰排泄物，揚長而去。難怪有人說「不撿狗屎的才是真正的巴黎人」。

  對這種當地人的習慣可以視而不見，我在意的是路人踏在厚及沒踝的落葉上發出的「窸窣」足音，在清亮的早晨，夾道而生的高高梧桐還落着葉，初昇的太陽映照出以古宅老屋為背景的「黄葉舞秋風」勝景。

  這可以是一闋晨曲，也可以是一幅速寫，或者是一首小詩。

  手捧一杯醇香巴黎咖啡的我被眼前美景迷住了，心間隱約刺痛，回想起狄更斯的「大衛·考柏菲爾」里的一段話﹕「讓我對我一生中一段令人難忘的時期，再度回顧一下吧！讓我立於一側，看看那如烟的往事，似夢的前塵，同我的浮生一道，影影綽綽地從我身旁魚貫而過吧」。

  西堤島上的聖母院門前人非常多，只能拍照遠觀。一名穿呢大衣的中年歐裔觀光客，從慈祥帶笑的戴法國扁帽的白髮老翁手里接過一包小玉米粒，興高彩烈餵鴿子，餵完了高興也跟著完了，那老翁伸手向他索要金錢，中年觀光客雖愕然但還是給了，豈料那老翁嫌少再要，如是反反覆覆，給錢給得那中年觀光客已是滿面慍怒。

  跨過聖米歇爾橋僅行數百步便見綠色門面的莎士比亞書店，推門入內盡是書架，間隔僅容兩人側身擠過。書店出名是因為名作家曾經在此出入，但幾乎沒有人意識到她最特別之處，其實是所有書店都靠賣作家的書賺錢，而莎士比亞書店却是曾經用賣作家的書賺到的錢資助其他作家寫書。

  我覺得左岸最文藝的地方應該是這里。

  書店旁邊有「中東街」，很窄的一條長街深巷，開滿一間間小小的食店，店面不大但全都裝璜精緻，散發出花都名城的氣派講究。我最喜歡也最想的有三﹕土耳其的「口袋餅」、冰淇淋和法國薄餅。因為在聖米歇尔泉剛吃了一客法國牛扒，又嘗過鵝肝醬火腿沙律，胃納已滿，只能屈就僅耍一份法國薄餅。在艾菲爾鐵塔前嘗過這種法國街頭小食，以牛油和麵煎成，可包香蕉、雜果、忌廉和朱咕叻，我是朱咕叻迷，两次均選朱咕叻，事後很後悔沒有嘗一嘗包香蕉的薄餅。

  兩人行行止止，不趕不急，在左岸流連至黃昏久久不捨離去。坐在一處僻靜冷清的河堤上，与珍藏印象派名作奥賽博物館一水之隔，畫了一幅速寫，離我幾步之遙，正有愛侶在暮色中交換熱吻。塞納河碧波在我奔波一生仍未知倦的足下歡唱，倒映出深秋冷風中瑟縮搖曳的梧桐樹影，那伸向漫天晚霞的裸露枝椏，似是發出無聲嘆息，飛雪嚴冬即將掩至，梧桐染綠的早春啊，妳何時何日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