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每每都會有此信念﹕「我的母親最偉大!」他由這個女人的子宮孕育,由這個女人生出,由這個女人哺乳,能夠長大成人,端賴這個女人的呵護撫育,僅用「偉大」形容之,實在是不稱也不夠的。
對自己的母親,我也是這種感覺。
我自幼非常依賴母親,許是因為父親陷獄,母子多年相依為命之故。在我家遭厄運之前,有過一段非常如意的光景,母親經日只牽著我在花園里散步,對於我渴望新玩具的要求,一一予以滿足。還記得她常常無緣無故地把我緊緊擁在懷里,親得我喘不過氣來。當我脫下衣褲衝向大海,她也只佯裝在身後追趕,有意放我下海弄潮戲水。因為我的乖巧,她赴宴約會都把我帶在身邊,我少年老成的早熟,恐怕多是得自兒時見識社交男女場面上的五光十色。
去教堂做禮拜,相信有神,是母親留給我一種很深的潛移默化,她教會我敬畏、謙卑与同情,我跟隨她送奶粉和白麵到窮苦人家,也帶去自己的衣服和玩具,母親讓我自己挑揀,她教誨我以多潤寡是一種与人分享﹕「送東西給別人,要挑好的送出。」從童年到成年,做人都不敢放肆,不至於因為不信而傷天害理,味了良心。
母親曾經富有,能做精緻的江浙小菜,講究穿著打扮,在美國的購物指南上郵購自己喜歡的東西。但未見過她濃妝妖艷,從來是素雅清嘉,端莊得只像那畫里的人兒,線條都是明晰而柔柔,皆因其身著了一點那個年代最後的典雅餘暉。
我上私立小學的學費,是母親典當珠寶首飾支付的。雖然窮措,三輪車總是要坐的,她就剩下這一點體面和講究,只是竭力維持,包括一家人生活的質素。
經過長年生活磨折,積蓄耗盡,入不敷出,終至布衣粗食,棲身蝸居,母親堅持「富不惡睇,窮不寒酸」,仍然端莊,依舊喜樂。在她而言,那是做人的基本自重与自尊。別的可以丟掉,惟此不得放棄。
記得那時喝粥啃番薯,母親端起碗筷,跟吃酒席一樣不逾規矩,她敦促我等亦要記住,生活可以清貧,規矩不可以沒有。
捱窮受苦之外,母子倆曾經生死攸關的大難,劫後餘生,在母親最須要我一起重建家庭的時候,我離開了她。其後三十多年,直至她臥病,為兒卻未能侍奉盡孝。
我為此非常悔疚,因為母親的晚年,是沒有了兒子的晚年。
那年回去家中,母親已不良於行,坐在客廳里兩眼盯住我一刻也不離開,我在家中只住一夜,次日便与她告別,那一刻母親枯瘦的手緊緊拉住我不放,在漫長人生路跋涉了這麼多年,兩眼油盡燈枯之際仍閃爍著溫存的愛意,我親吻了母親的白髮,掙脫她的手走出家門。
幾年後母親走了,我才醒覺那是我們母子最後一面。
噩耗傳來,其時我正遊南島,悲慟之中含淚駕車,那湖光山色也顯得朦朧晦暗。一路上回首六十多年母子情,記起自己蒙受的許多恩典與福份,愛与憐惜,那是母親所給,亦是神的賜予。恍惚之際,驚見母親倚坐在車內後座,正瞇眼欣賞窗外景色,雖經人世迢迢己千年,她依然年輕美麗,儀態萬方,安詳如畫中之人。
母親沒有走,她一直与我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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