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是學校假期,一樹山平添了許多孩子的笑語,在雨後秋陽的撫照下,孩子們都与父母沿階而坐,看著白髮老者的一人表演。他站在及胸的簡單佈景板後面,兩手操縱著提線木偶,一掌高的小玩意,在靈活十指控制下,馬能躍起,人會脫帽,猩猩拍球,小牛貪睡。表演者兩手動作配合一嘴解說,妙語連珠,玩偶動作諧趣,惹得一眾又笑又叫。倚在佈滿綠苔的石欄上,全神貫注看了良久,內心世故蒼涼之間竟也有童真,高高的楊樹之下,那玩偶、少童與長者,又有幾多的人生樂趣在箇中。
此處是公園里視野最開闊的地方,蔥蘢林木之中有一塊廣袤綠地,四季草色青翠,有著一股懾人心魄的煙濛迷離。約翰‧羅根,坎布爵士當年出道前棲身的農舍就在高處,攀到屋前坐下,身後的玩偶表演已經落幕,孩童四散,尋自己的樂趣去了。作為捐獻者,這位紳士仿佛一直住在矮小的屋舍里,透過狹窗守護此園。每次來到這里,都要到房子里瞻仰,默禱片刻,屋內還擺放著約翰‧羅根,坎布用過的工具箱,這位手藝不錯的木工,創業起家,從平民到貴族,不斷增加的并非僅僅是財富,更有著精神品味的提昇。故才有百年前此一善舉,方因一人之慷慨,造福萬人永得樂遊。
對比之下,當今有人買西歐城堡,并要求收購貴族家徽為己所用,滿室油畫銀器,管家伺候,但住在城堡里的依然只是村野鄙夫,并非貴族。
貴族,確如董橋所言,須要「一點點涼薄的可愛 這等氣派是三代的家世修來的 另一潭水里熬出來的。」
我喜歡在這里看書,就坐在門廊里,一頁一頁,微風拂來似是替我掀書,陽光透過樹葉在紙上佈下的斑斑碎影,也好像來与我逗趣。除了不時路過的健行者,園中寂靜無聲,近可諦聽落葉離枝飄落,遠可聞見鳥雀囀嗚。書中的文字,此刻也仿佛有了生命,流動、站立、飛翔,這時文字不僅是讀在眼里,還活動在心里,鐫刻在腦里。
書讀得多倦了,我會順著小徑環山繞它一周,春有水仙,秋有銀杏,近年又增多了一條賞櫻的曲徑,夏天園中花色最是斑爛,處處都見各種花卉,群芳之側就有露天的音樂演奏,我聽過一次四重奏,操琴的四女都很年輕,莊重的黑裙襯得藕臂愈顯雪白。我也不走近過去,隔著十多株梧桐樹遠遠地聽著,那裊裊的琴音隨風飄至,只教人覺得這是在仙界的歌舞樓臺。
如今秋涼了,再也不見這些露天的表演,可聽見有人獨坐亭中吹笛,不必理會吹的是那一首曲,要留意的只是吹笛人此時此刻心中的自在逍遙。午後的陽光金亮悅目,山腳牛羊悠悠嚼草,直教覺得一樹山的草木都很有精神。行行止止,又回到了爵士的農舍,多年前在這里畫過一張水彩,友人喜歡畫中那木瓦房頂上斑駁的綠苔,討了去挂在自己客廳里。其後一直想再畫一張留給自己,但已無把握能不能再畫出其時的春寒,那綠苔孕育出生命力的頑強。
人生里有許多的東西一旦失去,是不能复制的了。
老來回首,自己一生超然,不墮俗見,也以此期待別人,其實是一種幼稚的天真。待人以愛,反遭報之以怨,即使如此,我也不悔,因為「愛永遠不會喪失。如果不被接受,它會流回來使人心柔念凈。」華盛頓‧歐文這一句話,我倒是記住,幾十年都沒有忘記。
我會回一樹山來完成那張畫的,我想在畫面里加多一個人,樹影下朦朧望歸的一個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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