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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係沙面島

作者: 南太井蛙    人气: 3081    日期: 2014/3/2


  和住在奧克蘭的廣州人講起廣州,常會被問及一個問題﹕「你最鍾意廣州哪一個地方?」

  我最鍾意的是沙面。

她是西關臨近珠江的一個小島,西闊東窄,長九百米,由北至南闊約三百米。從空中望下去像一粒葵花子,橫陳在白鵝潭之北。沙面与城區隔開一道三十米寬的沙基涌,跨有東西两橋。

第 二次鴉片戰爭時歐洲人奪得此島,築堤修路建屋先後成立英法租界,英租界在沙面東部,佔全島五分之四,法租界在西部。我一直弄不明白,緣何英租界與市區相連 的西橋叫「法國橋」,而法租界那邊的東橋反而叫「英國橋」。最近一位洋人建了一個「老沙面」网站,有些珍稀史料圖片,「英國橋」、「法國橋」的叫法便是從 那里獲知的。

歐洲人在島上盖的房子,大多是十九世紀風格,因為是洋行、領館非官即貴之地,概為巨廈華屋,內行者可辨出英、法、德等國之分,兒時我去那里,印象中厚重的廊柱,頂端襯以花草的獸首灰塑,密實的尖頂高窗,充滿異國風情,徜徉其間,有如信步歐陸小鎮。

我去沙面時,那些漆成紅白藍黄魔屋般的房子已經易主,路德聖母堂內信眾崇拜跪坐的長凳,塵封已久,積了許多灰白的鳥雀糞斑。歐人留下的网球場、泳池、西餐館、彈球房還半開半掩慘淡經營,只剩下未及逃去的遺老遺少,在空空而已的吧台边買醉,偷偷聽那未及遭禁的靡靡之音。

我 仍記得随家人在「經濟」吃西餐的情景,門口依樣挂着「衣衫不整,恕不招待」的牌子,去吃的人西裝換了中山裝,吃西餐的規矩一點也沒變。飯畢沿堤岸踏着月色 回家,那些屋廈大部門窗緊閉,不見燈光。我覺得在大人嚴厲的目光下,冒着因為違反用刀叉規矩大腿被掐的痛苦,一本正經去對付一碟法國雞飯是很無聊的事情。 那時廣州的西餐廳仍保留有新亚的「七重天」、財廳前的「太平館」、长堤的「大公」等,沙面的「經濟」始終是家父的最美。

我更喜歡在白天和玩伴們同游沙面,因為家住付近,日內可以往來數次。對於一個不到十歲的男孩來說,泅渡沙基涌,攀爬大榕樹,在大屋蔭凉的柱廊门角弈棋都是玩不厭的。

最好玩的還是「龍舟水」驟至之時,濁黃的珠江水漲湧上堤岸,深可沒踝,與眾頑童呼嘯成群沿岸奔走,追趕江面上那些被壯漢們划得飛快的龍舟,衣衫盡濕,却人人興奮得眼睛發亮,沙面乃是孩童時代妙處無窮的大樂園。

環島一周修有走道,寬闊平坦,隔一段便設有單雙槓等西洋體操器械。路樹皆為參天古榕,濃蔭蔽日,蠟質的榕葉折射出亚担帶的驕陽,深褐色的氣根如老者長鬚垂拂,夏末有無數渾圓的榕籽熟落,一地粉紅,每见這些老樹掉落許多榕籽,便知自己又長一歲。

待長大後讀了些書又愛上藝術,便漸漸看出沙面的美來,其美概得自修築此島歐人那一種了然於胸的「章法」。街道房屋綠地的佈局,都從生活趣味、休閑与審美須求出發,尤其是舊法租界一帶,花園庭院的草木較英租界繁茂艷麗,景致也更優美。

那 些老房子靜態的美也看出來了,建築的立面,帶裝飾的椽柱,規律的比例,對稱的外觀,代表了一個時代的人對美的追求。由無數細節組成的建築語言,傳遞的是某 種訊息。那些圓熟流暢的線條,或莊重或明快的色塊,都使我想起门德爾松充滿古典美的音樂。更使我聯系到歷史,如此嚴謹講究的設計与一絲不苟施工,肯定暗喻 某一種秩序,意味著當年的建造者曾經試圖以這種象徵性的方式,掌握不可測的未來。

我 開始曉得如何去欣賞光影變幻之下的動態美,選一座樓房,可是維多利亞酒店,也可是紅樓,總之覺得那屋與周遭的環境配襯起來有畫趣,便坐定下來打開畫箱,凝 神注視陽光從照亮尖聳的樓頂開始,漸漸下移,直至照亮大屋的整個一面,門窗的線條此時是最有趣味的裝飾,陽光把樹影投在粉壁石牆上,風來搖曳,風去凝止, 婆娑多姿。

日至中天再漸西墜,房子原先受光的一面漸漸變暗,那暗影由下至上慢慢攀升起來,房子和樹在路面草坪留下陰影,愈長愈深。待日落之後,屋子与樹還有路与草地,都沒入一片暖黃金紅之中。

美景當前,我和忠實畫伴小盧自是你也嘖嘖,我也嘖嘖地贊嘆,矮我半截的小盧與瘦高的我就這樣踏着斜陽,在草坪上留下長長的影子,酷似一高一矮的唐吉訶德和桑丘‧潘莎。

我与這個小島之间,自此有了一種只能意會,不能言傳的感情。

每每命運多舛,心靈遭受創傷之際,都來島上於洋宅老樹间躑躅。倦了就靠在唐拾義捐建的淺絳色石椅上,默默望望那一江東去的珠水,我會記起月下花前的情事,錐心蝕骨的別離,永難報答的父母恩情,還有一個青年對生活的憧憬…….

沙面是苦海孤雛暫獲枝棲的一島。

即使在離開沙面幾十年後再回去,我還是選擇在沙面會晤幾十年的舊雨,和他們在一間俗不可耐的咖啡館坐了大半天,飲着洗碗水一般的「拿鉄」。

「為甚麼還來沙面,全部都变了!」當年同我來沙面的畫友小盧表示不解,闊別多年的他向橫發展,形象更似桑丘‧潘莎。拍着生死之交的肩,我百感交集却笑而不答,其實這個小島變得光怪陸離,我第一眼就發現了,也明白是有一些不懂裝懂的人,粗暴地頻頻為她換装,結果是越扮越醜。

我是揣懷著她未被毀容前的印象離開的,那時的沙面十分姿色已去六七,草木樓房雖不會說話,但處處蕭索枯槁灰泥斑剝都在告訴我,美人雖遲暮,那飽經滄桑的世故也是一種永恒的美。

    值得記住的是這一副最後的顏容,美人黯然神傷中摻着的那一絲輕篾與傲慢,今日之沙面,終歸只是空殼,徒具其表,她內在的靈魂呢,很多人是永遠無緣識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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