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搶黑材料”作為一個名詞突然頻繁地在某一段時期內出現，無可置疑它是即時社會上發生的最時髦、最流行的偉大行動。

工作隊撤走了，“鎮壓群眾運動的黑手”縮回去了，順便還帶回大量整理群眾言行的“黑材料”。這可是叫人寢 食難安，把柄給人家握著，子彈讓人家藏著，萬一有個風吹草動，打你個“落水狗”沒商量。再說了，你給人家扣上“反革命”的帽子，總不能平白無故吧？證據應該有吧？他如何鎮壓群眾，“黑材料”最能說明問題。於是“黑材料”大紅大紫，記不清是清華大學蒯大富開的頭還是別的愣頭青起事兒，北京機關、大學“搶黑材料”蔚然成風，“XX事件”層出不窮：趁人不備，巧立名目，奇襲檔案室。夜深人靜，溜門撬鎖，暗潛辦公間。偷雞不成，索性明火執仗，聚眾強攻。機要室文書狼藉，保密員頭破血流，文攻武衛，好不熱鬧。一時間，哪個單位沒發生“搶黑材料”事件，恐怕人們真懷疑你的單位不在地球上。

中戲的運動雖然麻花擰著，“搶黑材料”的革命行動卻不能少，而且唱主角的當然是“毛澤東主義戰鬥團”，以致當時人們就懷疑他們出手的目的是“先下手為強”。誰能肯定那些“黑材料”不是他們整的？

但中戲還有一個與眾不同的特色，駐院工作隊來自解放軍軍事科學院。所謂“黑材料”想當然必藏在軍事科學院內。這連傻子都知道。但一般人不敢去，肝兒顫。因為那是軍事機關，屬水滸裡的“白虎堂”級別。

可是對於紅衛兵來說就不是問題了，皇帝都敢拉下馬，還怕那小小的軍事機關？從大字報上看“毛澤東主義戰鬥團”不止一次去軍事科學院。開始幾個人，不果，又增加一些人，仍未拿到，後來人就越來越多。軍事科學院門口的接待室被人擠得噗噗滿。

我那時二十出頭，見什麼都新鮮，聽說對立面搶黑材料去了，這個熱鬧不能錯過，立馬翻身跨上自行車就往京西郊飛奔。從東城區中戲棉花胡同向西經地安門、十刹海、北海、平安裡、護國寺、新街口、崇元觀、西直門、展覽館、動物園、白石橋、魏公村、中關村、北大、清華、頤和園再往西找到軍事科學院大門口。那個日子是1966年11月28日，（後稱“11.28”事件）。我到達時接待室已人滿為患幾無插足之地。我從窗外向內張望三四十平米的接待廳就像早上八點鐘的公車，地鐵一樣，人人前心貼後脊樑。最裡面是一排年紀輕輕十八九歲樣子的士兵手挽手結成人鏈，面色蒼白，表情嚴肅，盡力抵住湧動的人群。與士兵臉對臉的是中戲“主義團”的學生，多數為表演系學生。他們擠成一團，在那兒晃呀晃想借力衝破解放軍人鏈。學生雖然汗流滿面，但表情釋然，象大哥哥大姐姐一樣哄著戰士說好話，身子卻暗中使勁兒加力。人們就在這密不透風的室內對峙著，氣氛時松時緊，衝突高潮一波接一波。學生還好辦，累了有人換班。士兵可就慘了，上去就下不來，再累，再悶也得頂著。僵持中倒是身強力壯的士兵有人頂不住，當場暈倒幾個，但防線仍固若金湯。

或許現場指揮還嫌聲勢不夠，快到傍晚時，又一群學生從外面沖過來，聲援裡面的紅衛兵戰友，我看看都是不認識的人。一打聽，原來是劉詩昆帶來的中央音樂學院紅衛兵。

畢竟是大學生紅衛兵，又是唱歌跳舞的，多少有點兒斯文相，橫衝直撞赤膊殺出一條血路的活幹不了，只好以眾示人。仗著人多，吼兩嗓子，嚇唬嚇唬人，但終究不能得逞。不過，就這場面，已令早已習慣於過循規蹈矩，家和鄰睦的日子，腦子還沒來得及進入文化大革命的一些幹部群眾們橫豎看不慣。我的記憶中軍事科學院大門口曾見一位白髮蒼蒼的高個老人見狀氣得渾身發抖，語不連貫地直斥：“簡直……不像話！不像話！”事後，我從大字報上看到有關這次“11.28”事件的描述說軍事科學院的負責人之一王樹聲大將曾親臨現場，並發脾氣斥責學生。我猜想我在大門口見到的老人沒準兒就是他。

那一天材料沒搶著，中戲“毛澤東主義戰鬥團”的顏面卻並未丟盡，事後反而名聲大噪。“11.28事件”讓它牢牢掌控了中戲以至北京文藝界運動指向的主動權。也就是說它正在向中央直屬文藝系統霸壇壇主的位子步步邁進。

讀者也許生疑：“搶黑材料”事件你不是說各個單位都發生過嗎？有什麼稀奇？至於這麼重墨描寫嗎？

不錯，中戲“11.28事件”本不算什麼驚天動地的大動作，也沒有什麼血不刺啦的吸引觀眾眼球的情節。但它卻在中戲文革史中，乃至全國文革史中應記一筆。因為第一，明眼人心裡都明白“毛澤東主義戰鬥團”非同一般，它的幕後推手是葉向真。第二，這個“搶黑材料”與眾不同，它衝擊的物件特殊，是軍事科學院。“中央文革”小組成員戚本禹倒臺後，周恩來總理曾特地提及中戲的“11.28事件”。定性為：打砸搶，開創了全國衝擊軍事機關的先例。（原引當時的大字報）

2014/2/12 於奧克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