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輩人把進京視為神聖得不得了的事。

 

北京，可是皇上住的地兒，咱小老百姓哪天要是能在皇城根兒上溜個彎兒，那，可就是上天的日子啦。

 

現如今不同啦，誰只要腰包裏裹了幾包銀子，心裏燒騰的慌，想到天安門廣場溜達溜達。只要你身上除了銀子，別沒事找事腰裏卷別著標語口號什麼敏感的東西，大可以放膽在金水橋頭甚至天安門城頭左顧右盼。如果心血來潮了，還可像毛老人家那樣把帽子拿在手上，朝廣場揮一揮，拉長了湖南話尾音兒：誰的帽子？誰的帽子？

 

自然可以想像，底下雀躍的人群，一個個伸著手臂，蹦著高一片歡騰：我的帽子！我的帽子！

 

這流行中的文革笑話裏講的場面，你大可瞅沒人時在天安門城樓子上體驗一下，心裏邊過一把領袖的癮。

 

第一次到北京那是好多年前的事，剛到北京就覺得什麼都新鮮，什麼都羡慕，北京的天和俺們哪兒的黃塵滿天都不一樣，瓦藍瓦藍的。連北京人的舌頭都長得好，說話繞著彎兒，舌尖好像特別柔軟，從那上邊彈奏出的語音特好聽，音樂一樣。於是，就老擠人堆裏，聽北京人嘮嗑，瞅那舌頭是咋彈奏的。

 

瞅著瞅著不對勁啦，動物園門外一北京人和一外地遊客幹起架來。這才發現北京人的舌頭不光能彈奏音樂，而且能軟能硬，軟的時候繞著你脖子繞啊繞的，抽緊了你才發現，原來繞脖子上是柄刀片子。

 

那外地人哪是個兒?“噌噌噌”幾下，刀片子就將那外地人帽子削掉，緊接著就要剝光那人的衣服。眾人沒人敢搭腔，更沒人敢幫忙。眼瞅著刀片子朝那人竭力護住的私處戳去，眾人心說：還不快跑！那人聽了，撒腿就跑，結果刀片子“噌楞楞”擲過去，將那人落荒而逃的屁股蛋子生生剜下一塊肉來。

 

眾皆膽寒，皇城根兒的皇民果然厲害！十年文革，口誅筆伐，到底是毛老人家身邊待過，火氣咋這麼大？

 

俺趕緊離開這火藥燃燒之地爬上公車，結果，楞沒躲開另一場惡鬥。

 

兩個赤膊上陣廝殺的男女全是當地人，一個售票的和一個北京老爺們倆刀片子互相隔著滿車乘客，老遠的你擲過來，我擲過去。大概倆人都練過老北京城隍廟地攤上擲刀片子的雜耍把式，這刀片子可就擲得讓人眼花繚亂，花樣百出。 

 

一路眾皆不敢語，一個個擠擁著縮著脖子，耳朵卻全支楞著。

 

老爺們果然是老爺們，舌頭刀片子又大又沉，隔著後門擁擠的乘客，咣當當扔過去。眾人閃避著，心說誰敢接呀？碰上這茬，立馬腰斬了去。

 

偏那女售票員有功夫，決不在這老爺們之下，一個四兩撥千斤，這刀片子眼花繚亂，像飛去來器般又回來了，顯然，老爺子被這回頭的刀片子生生削傷了自尊。

 

這一下捅了馬蜂窩了，老爺們接著污言穢語傾盆而下，連環刀片子一個接一個，那女子更抖擻精神，你來往往雙方誰也不甘示弱，擊打的刀片子滿車飛揚。最後，“撲通通” 刀片子全紮在支楞著耳朵的乘客們的心窩子上。

 

車一停，即使不到站眾人也趕緊跑。就這樣，那老爺們還不依不饒回手一刀去招呼那女售票員祖宗的同時，另只腳狠狠招呼在一位路見不平其他人不出聲就他一人嘟囔：“什麼素質！”這時見勢頭不好，匆忙往下擠的一位男乘客的屁股蛋子上。

 

跑一路又眼看著吵了一路架，肚子實在是餓了。忙奔進一家餐館準備饕餮一頓，解解乏氣和晦氣，不期然剛定下神兒，剛點的菜，剛端上桌，剛想往嘴裏扒拉，鄰桌不知為什麼鬧將起來，霎時兩位本地老爺們出言不遜後嫌舌頭不解恨，竟各自亮出絕活當面開打。

 

一時間你一招大鵬展翅，我一招金龍擺尾，霎時，桌子掀翻個兒，菜盤子滿天飛。

警察來了，將兩人往警車上拉，一位耳朵上掛根粉條，另一位脖領子裏塞只餃子，互相還不依不饒地用舌頭刀片子招呼對方的老子娘。

 

你說這飯咋吃？一天碰見三起刀片子傷人事件，且都是鮮血淋淋，誰能有好心情？誰能有好印象？

 

從北京往回趕，還搖著頭。

 

二十年過去，別人問俺北京印象，俺除了對北京當時蓋的高樓上，一個個奇怪地都戴頂綠帽子的印象很深外（據說這是展示民族傳統建築特點）似乎就這一日三次的惡鬥啦！

 

一言不合，就敢當街開罵，甚至開打，這得有多大的火氣，多大怨氣？甚至有多大勇氣？即使敢人前欺生持強淩弱，沒有雄厚的精神準備誰敢呀？

 

俺也到過一些地方，也擁也擠，可敢當街逞強的確實少見，結果俺心裏頭落下心病，可俺覺得這不能全怪俺心理素質不好。

 

二十年後，俺又來了。

 

第二次來北京，腳踏實地地踩在北京的地界兒上，左顧右盼，一幅外地鄉下土老冒兒沒見過世面的模樣。其實，俺這是心裏好不踏實惴惴地慌。

 

打眼望去，北京這些年變化真大呀！俺由不得從心裏讚歎。

 

最大的變化是人更多了，更擠了，比二十年前擠多了。到處都是人擠人，敢情全國老少爺們這些年年景好了，都趕北京逛廟會來了。

 

再就是前些年滿街的‘綠帽子’樓沒了，替而代之的全是個頂個嶄新的高樓大廈。而且一個比一個高大，一個比一個洋派，一個比一個漂亮。俺住的國貿飯店對過的國貿大廈，據說是北京最高的建築，俺得把腦袋背在背上才能看見頂兒。要是在頂上伸出手，都可以摘朵雲彩玩兒。

 

最讓俺感慨變化的，還是市民的素質明顯高了。

 

俺這幾天，天天外頭轉悠，說心裏話，俺心裏惴，就是怕看見當街幹仗，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二十年前就發生過。可真要看不見，俺心裏還有點彆扭，老覺得缺點啥？那就先看見了心裏踏實了再說。

 

於是哪人多俺往哪擠。人多什麼人都有，上次的幹架全是人多的地方，圍看的人海了！

 

可逛來逛去，俺還是踏實不了。到最後俺都起急了，沒頭蒼蠅般地鐵，輕軌，公車到處擠。讓俺失落的是，愣沒看見一出打架的，別說打架，連吵嘴的都沒有。

 

俺心裏這回終於徹底踏實了。

 

看來這幾年，北京變了，北京人也變了，變沉穩了，像世界名城了。

 

只是人太多了，有的地方太擠了，不過想想，咱國家哪個地方不擠呀？

 

北京的地鐵太擠，一號線太舊，還是二十年前的建築和設施，早架不住人多擠，破敗不堪。多虧北京人這些年涵養好，即使地鐵裏大餅子一樣互相貼著，屁股貼屁股的貼著，有的地段擠得人臉蛋子都貼著，可大家愣是不聲不響互相理解的擠作一團。

 

地面交通已發展到極致，市民家家富裕家家都想買車。路上車擠，想辦急事大家只好奔地鐵了。加之和其他地方比，北京地鐵票便宜多了，一根棒棒糖錢，就可以在地下到處轉悠，七八條線路幾百公里的由著你轉悠。只是這樣以來，地下更擠。政府緊著修地鐵新線，還是緩和不了。又不敢漲價，皇城裏的居民自應有些不同，有些實打實的好處才行。那就只好大家一塊挨擠。到地方了，得車門頭擠成大餅子的老少爺們擠下車，騰開地方，後邊要下車的人擠下去，再擠上來，就這樣擠來擠去。

 

不由得俺從心裏感歎，北京老百姓真好，享受皇城待遇，素質高了，這不連架也吵不起來啦。

 

俺擠出地鐵，擠出公車，擠出輕軌，擠上了飛機，長喘了一口氣。

 

俺心說除了有點擠，北京，你給俺的印象真的還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