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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波珠(中国故事系列)

作者: 杨林沙宕    人气:     日期: 2004/11/17


 所有的人都睡了,他轻轻地从地铺上直起身来,穿上外衣,就着从窗外投进来的月光,掂着脚尖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打开了门,月光象水似的一下子倾泻进了屋里。他抬头看看天:今晚的月儿真圆。屋里的人们工作了一天,头一沾枕头就进入了梦乡。夜很静,连秋虫也停止了啼鸣。他似乎听得到自己的心跳,随着脚步向学校屋后的操场挪近,他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他双手紧握着口琴压在胸口,那心跳越发加快,仿佛可以震响口琴的簧片

 

他是随设计院派出的工作队从遥远的家乡到闽南来参加资源清查工作的。那天他和工作组的五个同事结束了在邻近区域的调查,来到了下德安村。村里把他们安置在村小学,专门腾出一间教室给他们打地铺。他喜欢打篮球,看到校园后面有一个篮球架,他特别高兴。可是学校唯一的篮球被打破了,还没来得及去买新的。球场边有一棵银杏树,婆娑的枝叶密密麻麻的,挡住了太阳的光。银杏俗称白果树,因为果实是白色的,是有名的滋补果品;又叫“公孙树”,因为生长慢,爷爷种树,等到孙子长大了才能收获果实。这棵树至少要有百年的树龄,那疮孔密布的树干写满了岁月沧桑。树下有一张固定在地上的木凳,这里是村人们乘凉的地方。那天晚饭后,他和同事们来到树下休息,顺便商量第二天的工作安排。这帮来自城市的人们平时都是用看电视来打发夜晚,到了这偏僻的村寨,没有电视,便显得有些寂寞。大家叫他用口琴吹个曲子,他掏出口琴,吹了支《邮递马车》,博得了一阵掌声,掌声来自村里乘凉的人。人们请他再吹一支歌,他又吹了支《卡门序曲》,这次掌声更多了,其中有一个女孩,似乎比别人更喜欢听,她的掌鼓得比别人长。她不象村里的人,衣着、发式都很整洁,站在人群中就象池塘里的一茎清莲。

夜深了,寒意随露水慢慢袭上了人们的衣襟。人们渐渐散去了。

他有写日记的习惯,同事们洗漱的时候,他到宿舍那铺地铺的教室--记日记,这样可以错开时间,不会让厨房太拥挤。待同事们陆续回到宿舍上了床,他写完最后一个字,和上日记本,去到厨房洗脸刷牙,顺便搓洗换下来的衬衫、袜子。他洗好脸,正要去泡衣服,厨房里进来一个人,是那个女孩。

“让我替你洗衣服吧。”她说。

“谢谢,我自己来。”他有些诧异,因为在那天以前他从未见过她。

“我,对了,我忘了介绍,我是这个学校的代课教师,就住在学校办公室旁边那个屋。”

“怎么这两天没见到你?”

“星期天不上课,我回家了,我家住在南溪镇,今天才回来的。”

她听人说村里来了外地工作队,回来后才知道工作队就住在学校里。他俩攀谈起来。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她问。

“很远很远的地方,离你们这里有差不多两千里。”

“那里也属于我们县吗?”

“不属于,甚至不属于你们省。”

“那属于哪个省?”

他于是用手沾着盆里的水在桌上画地图,给她讲自己从哪里来。

“你的口琴吹得真好,我有个叔叔也会吹。我可以学吗?”

“当然可以,叫你叔叔教你呀。”

“你可以教我吗?”她的头没有看他,而是低着头用手指在那水画的地图上写他刚告诉她的自己家乡的地名。

“可以,但一下子你学不会的。”他觉得自己脸上有些发热。

“学多少算多少,可以吗?”两个人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碰在一起,又呼的转移开去。

“你怎么学,我怎么教?”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明天晚上,白果树下,人们走了以后,我到那儿跟你学。”说完,她一摔长发,跑出了厨房,奔回自己的房间。

她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叫波珠。

 

他走到了操场边,借着月光,并没有看见银杏树下有人。他不禁哑然失笑,他在笑自己:真傻,天底下竟然有你这样傻的人。人家在逗你玩儿呢!他转身想折回宿舍,才走了几步,他又改变了主意:那月儿真亮真圆,独自到那树下坐坐,让夜的黑梳理梳理躁动的心绪,才不会辜负这月儿。他坐上那条长凳,月影透过树叶,把一个个圆形的光斑撒在他的身上,象在轻柔地抚慰着他。他心里不觉涌起一阵感动,他闭上眼睛,把口琴放在唇上,用半音奏法吹出刘半农的《长亭序》。那幽幽的乐音从他唇边漾出,随那月影摇曳着……突然,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一双温软的手握住了,睁开眼:是她!她蹲在他跟前,脸上布满了泪痕。

原来她早来了,早就藏在树背后,等着他。

他猛地搂住了她,用手为她抹去泪痕:“你,怎么哭了?”

“你的琴声,好忧伤。”

他给她讲山外的世界,她给他讲村里的故事。她说,听村里人讲,这树比这村子的年龄还要大,那有灵性的人,夜里到树下来,把双手放在树干上,可以听得见这棵老树讲村里过去的事情。

“你听见过这树讲的故事吗?”他问她。

“不能,我试过几次。大概我是那没有灵性的人。”

“那么,今晚再试试?”他把她拉到树下,他把她的两个手掌放到树干上,叫她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夜空中响起声音:“波珠姑娘,你是个好姑娘,我是树神,我要给你讲村里的故事……

“不对不对,” 波珠返身,用拳头捶打他的胸口,“是你的声音。你坏,你骗我!”

“是树的声音,不是我的,不是我的。”

“这树哪里可能讲普通话,要讲也只能是我们的话。是你是你就是你!打你打你!”

在下德安村住了四天,那里的资源调查工作已完成,他们要转点了,下一站是上德安村。临行前的那个夜,他俩又去到树下,他们几乎没说一句话,哽咽堵塞在各自的心头,每个人都想把笑容留给对方,可是看到的却是彼此眼中的泪。

清晨,在她和她的学生们的朗读声中,他和同事们背上背包,离开了下德安村。

波珠的身影一刻也没有离开他的眼帘,几天,很快就过去了,在上德安的工作也要结束了。他打开工作包,想掏出日记本,如往常一般记叙一天的经历。自从遇见波珠,满篇都是她的音容笑语。读着日记,他仿佛看见波珠在树下孤苦地等着。跟随自己多年的口琴“铛郎”掉了出来,“我要去见她!把这只口琴留给她。”

他对调查组长说自己有东西忘在下德安村了,请了个假,便夺门而出,奔向下德安。五里山路,不到20分钟就走,不,跑完了。他气喘吁吁地推开波珠的房门,把她吓了一跳。等回过神来,她扔下手里的盆,一把扑进他的怀里,用牙使劲地咬他的肩膀。他紧紧地搂着她,恨不能把她融进自己的身体……

过了许久,她擦去脸上的泪,松开他,绕过去把门反锁上,然后转过身来,走到床前,开始慢慢地解着上衣的钮扣……

“波珠,你要做什么?”

“今天,我要给你。”钮扣全部解开了,她美丽的胴体展现在他眼前。

“傻波珠!好波珠!不可以不可以!”他过去封住了她的衣衫,激动地把她拥在怀里,“你不怕我是坏人吗?你不知道这样会怀孕的吗?要怀孕了,你以后还怎么活呀?我恨自己恨自己,不该对你动心,可是,可是我真的喜欢你!但是,你也知道,我不可能留在你身边的呀。波珠,我的好波珠,对不起,我不能害你,我不能害你呀!”

“你不是坏人,你是好人,所以我才会喜欢你。不怕,如果真怀孕了,我就带着孩子,去找我在县城的姐姐,她会照顾我的。”

……

 

我把这个叫波珠的女孩的照片递还给他:“这是你的初恋吗?”

“当然是,可是有时候我又觉得自己没资格那么说,因为我没有想过要跟她在一起。但对她来说,是初恋。”

“如果是今天,你会选择留在她身边或者把她带回来吗?”

“时光不能倒留,故事也没办法重复,你说对吗?”他回答得很好。

他说他再也没见过她,也没有她的消息。写过两封信,但没有回音。

那是一份苦苦的情。但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这样的际遇。有这段情相守着,他说,他是甜蜜的……

 

                                                                     撰于2004年3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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