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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和他的小提琴

作者: 李蘊    人气:     日期: 2012/4/17


      那一年的冬天,中國的東北冷極了。

    大清早我上街辦事,街上的人一個個低著頭躲著寒風。我想鑽進路邊的大商場暖暖手腳,突然手機響了。

    一個來自很遠的聲音告訴我,弟弟在深圳突然去世了。是心臟病還是什麼?我來不及細問,只覺得自己的心冷得發抖。我躲在大衣裡匆匆踢著腳下的積雪,雪地已不是白色,落滿了灰塵和髒髒的腳印。可我的腦子裡全是白的,白得連弟弟的身影都看不見。北風抽著我的臉,我呆呆地,轉眼坐上了南去的飛機。

    機艙裡很靜。我閉著眼,幻覺中耳邊似漸漸響起一絲輕輕的小提琴聲。這是弟弟拉的曲子,他的大眼睛微眯著,琴在他肩上抖動,手指在弦上跳動,悠揚的長弓提上去又落下來,帶進他深深的陶醉和最美好的暇想。久違了,有點陌生。這麼多年我們姐弟各在南北,每次想起他,總像又看到他那把從不離身的小提琴。

    記得弟弟小時候算術很差。母親總是不厭其煩地教他數12345,可他總是一遍遍數成12357,母親脾氣不好,可憐的弟弟不知挨了多少罵。

    弟弟對阿拉伯數字反應遲鈍,可他對音樂的1234567卻極其敏感。六十年代初父親從莫斯科帶回一個很大的唱機和好幾大本的唱片,弟弟不管在做什麼只要音樂一響他立即停下手裡的事情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幾十年過去了,我依然記得十幾歲的弟弟最喜歡的兩首樂曲,是舒伯特的《小夜曲》和比才的《卡門》。

    後來弟弟被送進了省軍區的子弟小學,一周只回來一次。臨走時父親問他還需要什麼,他說他只想要一把小提琴。一天到晚忙著寫作的父親始終不知道弟弟會不會拉提琴,也不知他要在哪裡學琴,但他痛快地答應了弟弟的要求。

    我甚至都沒來得及聽到弟弟拉琴的聲音,“文革”開始了。

    父親是全省第一個被打倒的,緊跟在“劉少奇叛徒集團”的後面。他被一腳踩倒在地,家被抄人被抓。弟弟跟著我到處尋找棲身之地,我背著一把二胡,他背著一把提琴。我們蹲車站,鑽庫房,找膽大的同學家借住,在善良的朋友家找一口飯吃。為了表達我們的感激,弟弟就在朋友家里拉起他的提琴。我是在最困難的時候第一次聽到了弟弟的琴聲,不管他拉得技巧怎樣,我都聽到了他心裡的哀傷,迷茫,和刻苦銘心的期盼。

    後來我們托朋友的關係在一個“勞改農場”安下了身。因為我們拼命勞動,終於沒有被分到“黑九類”隊伍裡而成為“可教育好子女”。在那個大宣傳大歌頌的“大革命”時代,農場緊跟形勢成立個“文藝宣傳隊”,我和弟弟因為有“一技之長”都進了小樂隊。我又一次看到弟弟拉起了小提琴,他把臉溫馨地貼近琴身,灑脫地擺動右臂,五指又在弦上輕快地跳躍著,美妙的琴聲讓他忘記了所有的煩惱和勞動的疲憊。琴聲與那個瘋狂的年代格格不入,不久,身陷琴聲的弟弟對外部世界漸漸渾然不覺。

    有一天,弟弟給我講起了“文革”前他看過的印度電影“流浪者”,他用嘴哼起影片插曲“拉茲之歌”。幽默哀傷的節奏,起伏跳蕩的旋律,一會兒好像吹起了小號,轉眼又像拉起了手風琴。他邊唱邊敘述著歌詞的內容,一會兒抒情,一會兒傷感,他全身心的投入可能因為他自己就是一個“流浪漢”。電影旋律的優美經過他準確的表現力顯得格外動人,那一刻我斷定弟弟就是搞音樂的料。

弟弟非常想進音樂學院深造,可那時所有的學校都停課了。弟弟想找個音樂老師再提高一下琴藝,可沒有人敢在那時教他拉琴。萬般無奈,他只好到一個縣文工團去報名。

    他很順利地通過了考試。可是當對方知道他是國內有名的大“黑幫”的兒子時,立即婉勸他退出。弟弟如夢初醒,方知小提琴外面還有一個“大革命世界”。

弟弟回到了農場。讓小提琴改變命運的夢想破滅了。

從那以後弟弟的琴聲很少有歡快的節奏了。即使是拉浪漫的曲子我也能聽出琴弦下發出的鬱悶與苦澀。

    “文革”終於過去了,弟弟趕緊去考一個大學的音樂專業。可是因為他的歲數已過,學校把他分到財會專業。

    當聽到弟弟要去學財會的消息,我的腦袋都炸了。一個從小連“12345”都數不明白的人卻要去當會計。可是沒有別的辦法,他的歲數無法走進任何一個藝術單位。

    三年後,弟弟到長春電影製片廠會計科報到。朋友們都說這是個不錯的出路,只有我一個人哭笑不得,獨自歎氣。

    後來弟弟到深圳的一個文藝單位繼續做他的會計。二十多年過去了,弟弟再沒有機會拉小提琴。有一天,他突然聽到樓下響起了小提琴協奏曲的演奏聲,他飛一樣從六樓沖到一樓,躲在角落裡傾聽四位專業演奏家在演奏小提琴四重奏。琴聲如醉人的酒讓他癡迷,眼前的弓和絃讓他似進入童年的夢中。四位演奏家對眼前這位著迷的會計感到很奇怪,停下來問弟弟是不是也會拉提琴,並把琴遞給他。弟弟羞澀地連連擺手後退,眼前的琴他曾經那樣熟悉那樣眷戀,可現在他碰都不敢碰......

    我是在開完弟弟的追悼會後才聽到其中一位演奏家給我講述的上面這個故事。他講的很平淡,很不經意,卻讓我心中隱隱作痛。只有我理解小提琴聲給弟弟帶去的感受,他如饑似喝,渴望這樣的陶醉和享受,渴望音樂的美和美的音樂。只有當他回到音樂世界裡,他才會覺得他的生命充滿激情和活力。

    弟弟走了,帶著永遠沒能圓的夢走了。在他房間的遺物中,我看到他最值錢的東西,是那個帶著兩個大音箱的立體音響,還有成堆的樂曲音碟。我真希望能發現一把小提琴,可是沒有,也不會有的。那琴聲,隨著弟弟,一起走了......

                                                  201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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