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出  村

        自从得到县城王老师给的字条，小芙莲的心就不在小山村里，更不在课堂上了。

        终于有一天，她憋不住了，谁也没给打招呼，搭上一架去县城的牛车，就找王老师去了。她从未到过离家十里远的地方，县城长到这么大都只是听说但从没到过。莽莽撞撞地去到商都，就象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搁，二中在哪里更是摸马无角。还好，有一张嘴，她操着浓重的乡下口音，逢人便大爷大妈、大叔大婶地叫着打听道，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找到了商都二中，敲响了王老师家的门。

         看见一个灰头土脸的乡下小姑娘站在自己家门口，王老师没认出来这是谁，差点没把她当做要饭的。小芙莲把王老师留给自己的字条双手递过去，老师才记起来这是自己带队下乡演出时见到的那个歌唱得不错的农村小丫头。王老师既感意外，又觉惊喜，意外的是没想到小芙莲真的找来了，高兴的是自己得到了一个好苗子。稍事安顿，王老师找来几个管宣传队的老师，几个人听了几首歌，一致拍手称好。就这样，芙莲被商都二中录取了，成了一名宣传队员。

小芙莲又乘着牛车回到了董家村，这已经是几天以后了。她平时野惯了，几天不见，人们都以为这孩子上哪儿玩闹去了。她一只脚刚踏进家门，妈妈就看见了她，气不打一处来，扯起树枝又要打。小芙莲急忙用手护住自己的头，连连告饶：“妈妈别打，妈妈别打，妈妈别打，我上县城去了，我考上县城二中宣传队了。”

妈妈的手高高地扬起，听了这话，树枝随着手停留在空中，没有抽在孩子身上。但她怎么也不相信，什么县城，什么宣传队，都一定是骗人的鬼话。一定是上哪儿野去了。

不怪妈妈不相信，都是因为这孩子平时太顽皮。

直起平时干活时总弯着的腰，妈妈坐马车到县城找到王老师，从老师那儿了解到小芙莲说的都是真的，回到家，抱着女儿，抚摸着孩子的面庞，妈妈大哭了一场，流的是欣喜的泪。妈妈潜意识里感觉到芙莲有盼头。

小芙莲从董家村搬进了县城二中，从一个小学生跳级成了中学生，还成了学校宣传队的主力队员。从此她可以整天唱歌，不用顾忌打不够猪草挨骂了。王冬生老师亲自教她用嗓，使她初步了解到唱歌原来不是光大声喊叫，还需要技巧。二中旁边是烈士纪念塔园，她每天清晨起来就到塔下去练声，日子久了，那个角落形成了两个深深的脚窝。

芙莲对唱歌如痴如醉，吃饭、午休、走路都在练歌。连上课都从来没忘了带着歌本。别看小芙莲唱歌一门灵，可数学、物理等理科课程简直是一塌糊涂。上这些课的时候，基本上不听课，而是拿着歌本在练歌。有一次上数学课，老师在上面讲勾股弦，她在课堂上练歌，情不自禁地就哼出了声。老师听见了，把她叫起来提问。她站起身来，茫然顾盼着教室里的同学和老师，完全忘记了是在上什么课，回答问题当然是一问三不知，把老师气得哭笑不得。到了期中或期末考试就更逗了。除了语文，其它的功课她压根儿没学，光唱歌了，哪里有办法考得过？老师只好事先把一些试题透露给她，让她到考试的时候抄就行了，因为怕她答得太好分数太高，还提醒她悠着点儿，别全抄，及格就可以了。可她楞有本事使尽吃奶的力气，抄都抄了个张冠李戴，不及格。可是，她是学校的文艺宣传队台柱，下乡演出、代表学校参加比赛拿奖，怎么也少不了她。没办法，遵照学校的意思，老师只能给她判及格。否则小芙莲就不能留在学校替二中争光了。

妈妈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到县城去看女儿，给她捎去口粮。住校的学生一般都在食堂搭伙。每个学生都要从家里拿去粮食交给食堂，由食堂统一做饭。芙莲妈妈带去的粮食很杂，质量也不好，学校食堂有时都不收。芙莲抱怨妈妈怎么尽给捎不合格的粮食，学校不收，让她在同学们面前丢尽了脸。听到女儿这些话，妈妈懵住了，怎么也想不到这是女儿说出来的。她跌坐在地上，伤心地哭了：“你知道吗，家里早就没有吃的了，这些粮食还是你妈我一家一户讨来的呀，我走了一天的路，连苞米窝头都舍不得多吃一口，就为了凑够交给学校的粮食，孩子，你却说我让你丢人，我这是造的哪门子孽哟！”

妈妈出去要饭！？小芙莲听呆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噗的一下跪在妈妈面前，哭着说：“妈妈，这学咱不上了，这歌我也不唱了。妈妈，你不要再去要饭了，妈妈我跟你回家，回家… … ”

 妈妈一下把女儿抱在怀里，用衣袖擦去芙莲脸上的泪水，安慰说：“莲子，咱不说傻话。你是妈的好闺女，学咱是一定要上的。把学上好了，歌唱好了，咱才有出头的日子。咱流汗不流泪，妈要饭没啥丢人的，咱又不偷又不抢。”

打那时起，张家的这个老五就下了决心，要唱好歌，要用歌声挣钱，把妈妈和全家人救出来，要过好日子。

那年，芙莲十四岁。

丈夫被关进监狱，芙莲母亲一个人要养活一家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靠挨家挨户揽针线活、缝衣服换粮食给一家人糊口，还要给芙莲挣口粮交给学校，日子过得非常艰难。

芙莲是个要强、懂事的孩子。她越来越觉得自己上学、唱歌的机会难得、可贵，练歌就更刻苦了。几年里，她在宣传队里唱歌给学校争得了不少荣誉。

偶尔，芙莲利用不上学的星期天回董家村看望妈妈和兄弟姐妹。有一次妈妈给纳了一双新布鞋，她喜欢得不得了，回商都的路上，她舍不得穿，赤着脚走到县城，才把新鞋穿上。

 张蒙蒙父亲在商都监狱服刑，张蒙蒙常去看望他。监狱里的监狱长认识张蒙蒙：这不是二中的那个小丫头吗，歌唱得可好了。蒙蒙父亲因为人厚道，被安排到伙房做饭。女儿说学校吃不饱，让他心疼坏了。他悄悄告诉女儿，每天定时到监狱外面来，他想办法给她弄点吃的。于是，每到晚饭时分，芙莲去到监狱高墙外一个角落，去拾父亲用报纸包好、从监狱里扔出墙外的一包饭。这事后来被监狱长发现了，他把老张叫到办公室，说：“你女儿歌唱得不错，你悄悄给孩子扔点吃的东西出去，我也就当没看见，但是你想，每一个人也就一份粮食，你弄出去多了，别人能吃的就少了。所以呢，适量点，别太多了。”老张原以为要有麻烦，没想到监狱长却如此开恩，他激动得都不知说什么好，他说：“监狱长，孩子在外面吃不饱，我总不能让孩子饿着。以后我自己少吃点，留一口给孩子……”监狱长也很难过，寻思半天，也找不着词儿来安慰这个苦命的人。

 张蒙蒙说，她毕生难忘的人之中，有一位恩人：她的音乐启蒙老师王冬生。他不仅仅为蒙蒙打开了艺术殿堂的大门，更重要的是，在那些艰难的岁月里，王老师一家给了她甚于父母的爱。学校食堂终于决定不收芙莲搭伙吃饭了。因为她交的粮食实在太差。王老师听到这个消息，马上找到她，叫她把粮食带去他家。芙莲这才找到了煮饭的地方，不挨饿了。生活中，王老师夫妇对她嘘寒问暖，照顾得跟自家亲闺女似的。后来蒙蒙成了名，一次回商都，坚持要认王老师夫妇作父母。王老师为她真情所感，终于应允了。

采访中，张蒙蒙问我，还记得第一次吃月饼是什么时候吗？我说，记不得了。她说她记得，永远记得。她说自己从来没有忘记一个名字：张惠茹。惠茹是学校宣传队的学生队长。她喜欢芙莲唱的歌，因此跟芙莲很要好。她是县城长大的，但一点也没有瞧不起芙莲这个从农村来的同学，更不象别的一些学生，欺负她是反革命分子的子女。有一年八月十五中秋节夜里，学校里都没有人了，小芙莲一个人趴在宿舍的窗台上呆呆地看着天幕中悬挂着的那轮圆月，想念家乡的妈妈和监狱里的爸爸。她越想越伤心，眼泪禁不住溢满了眼眶，顺着脸颊流到衣裳、地上。这时，宿舍的门被推开了，是张惠茹！

“惠茹,你怎么来了？” 芙莲惊喜地问。

“猜猜！猜不着吧？我给你送月饼来了！你吃过吗？没吃过？可好吃了。”听到月饼两个字，小芙莲就馋得不行了，她连咽了几口唾沫。张惠茹继续说：“我想你一个人在学校，一定挺想家的。就来看你了。我家买了好多月饼。我偷偷拿了两个，给你，接着。”

 芙莲用双手捧着月饼，大口大口地吃着，情不自禁地，泪水滴到了月饼上。张惠茹眼圈也跟着红了。那个夜晚，她陪芙莲坐了好久。

 这是张蒙蒙平生第一次吃到月饼，如今尝过了千般万种美味佳肴，可那两个月饼那甜滋滋的香味至今仍然清晰地留在她的脑海里。

 小芙莲曾经很害怕学校放假。一来，没有小伙伴了；二来，也住不起学校的宿舍了，因为假期要收五块钱住宿费，她交不起。她想利用假期好好练歌，所以也不想回农村的家。又是王冬生老师，把她接到家里住，一分钱不收。小芙莲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她白天努力地跟王老师学歌，平时抢着给王老师家做家务，把王老师家当作自己的家，王老师夫妇也把她视为亲生闺女。

一个偶然的机会，她找到了给学校脱土坯的活。北方那时盖房子大多用土坯，也就是将黄泥拍碎，用水拌匀，再倒进模子里，等干燥后便形成方砖似的土坯，这就是建房的材料。每脱一块土坯可以赚两分钱，，小芙莲拼了命地干。她用瘦弱的身体，天一亮就起来，一直干到太阳落下西山，一块一块地脱着，又一块一块地堆好，一个假期下来，她赚了二十八块钱。她可从来没有赚过这么多钱，心里高兴得如同喝了蜜一样地甜。用这汗水赚来的钱，她买了点东西，其余的20多元全部交给了妈妈补贴家用。捧着浸透了女儿汗水的钱，妈妈激动得哭了，拉着女儿那双被泥土磨出厚厚的老茧的小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这样，一年、两年过去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