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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的農村

作者: 穆迅    人气:     日期: 2012/1/30


 

    早飯過後,表哥的女兒蓓蓓知道我對村裡古舊房屋有興趣,便帶我上街尋找。此時的太陽剛爬過房頂,晨霧已漸漸退去,土街變得清晰起來,兩旁的紅磚平房高大錯落,間或老舊的灰磚矮牆夾雜其中。灰磚牆的大門是傳統式樣,黑色木門對開,圓形門環或單或雙且鏽跡斑斑,門頂裝飾成古式屋簷樣有雕花陪襯,它的古樸繁美吸引著我,幾乎個個收入我的鏡頭。紅磚平房屬當代產物,牆高門大,凸顯氣魄。最耀眼的是門,大紅大綠油漆鐵門,衙門似地擺著譜。門洞全用彩色瓷磚武裝,禽蟲花草,對聯橫批,堆砌得花花綠綠,毫無章法。每每路過,眼睛飽受折磨,唉,丟掉了傳統,現代人竟如此地文化貧瘠。

    言談中才知道村中尚存的所謂“古跡”也就是最老的房子,大都建在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我見到的有雕花門洞的灰磚房,就是那個時代的遺物。再古的房子早已蕩然無存。

    可惜的是我們經過的灰磚牆院多數已殘垣斷壁,破舊不堪,一副頹敗景象。它們似乎早已被主人遺棄,沒有一絲生命跡象。我探問能否進到院裡看看?蓓蓓笑著說當然可以,只怕院內長期無人,大門上鎖了吧。

    “有一家你可以進去。”蓓蓓接著說:“是我舅家的。我帶你去。”

    從外表看上去,這家與那些無人照理的灰磚房並無兩樣,灰頭土臉,狼藉一片。靠近鐵欄大門,有只瘦骨如柴的黑狗,例行公事似地叫幾聲,便站在一邊不動了。過會兒一個衣著鮮亮的中年男子從黑乎乎的屋門內走了出來,看見蓓蓓立刻高聲打招呼。經過簡單的介紹,他得知我從新西蘭來,也是個沾親帶故的客人,便顯得熱情許多。交談中我暗地上下打量他,一身挺括的深藍外套,皮鞋鋥亮,淨白的襯衫有幾線細細的條紋裝飾,通身乾乾淨淨,分明是個體面人,怎麼會從那髒兮兮的房子裡鑽出來呢?實在和周圍的環境不相稱,反差也忒大了些。

    想必他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便趁機轉了話題,說,他並不住在這裡,辛集城裡有家,也有工作。他老爸上了年紀,城裡不適應,非要回來住老家,說是習慣了,不想走了。沒法子,我們兄弟幾個只好假期輪流回來照顧。

    我稱讚他有孝心,順便提出能否進屋看看?他很爽氣,立刻就答應了。

    鑽進窄門,裡面是久違了的熱炕頭式樣。狹小低矮的廳堂已塵積多年,土土的、暗暗的,堂壁上的畫片、照片老得幾乎與土牆混成一個顏色。柴禾灶已成了擺設,用塑膠布包著,上面電爐、煤氣灶、鍋、碗、瓶子滿滿一堆。牆角還碼著一摞摞年輕人少見的蜂窩煤餅。裡屋仍是炕,老人不在,鋪墊的還是土布印花老式棉花被。

    對於現代人來說,讓他生活在這裡,簡直是流放。他們絕對無法忍受酷似中世紀的“土”。可對於老人而言,這“土”就是親熱,就是記憶,就是他的生命。老舊磨光的物器,疊層汙舊的灰塵就是他人生的積澱。這裡裝載了老人一輩子的悲歡哀樂,拴住了他每個年代無法忘懷的情念。它已和老人緊緊地纏在一起,化為心靈的精魂。你說,誰人能捨棄這牽腸掛肚的靈物?

    晚飯後,坐在表哥家的庭院裡閒聊。左鄰右舍的親戚,得知我們到來,便陸續前來拜訪。我是頭一次回老家,來訪的哥弟叔侄多數不大認識,只能一問一答地說些客套話。家族關係遠的,打個招呼便告辭,關係近的,坐下來,抽支煙聊幾句。會說話的老哥龍波一支煙沒抽完,已聊得很投機。老哥和弟弟兩人合夥搞建築裝修,村裡的改建都由他們操辦,定點上班,摩托車跑來跑去,也挺忙活。

    “地裡的事誰管?”我很好奇,看著那成片成片整齊劃一十分好看的玉米地真不明白村裡人怎麼弄得這麼好?

    “家裡的地用不著多管。”老哥輕鬆地回答:“今年天涼,玉米熟得晚,要不你現在就能看到聯合收割機在地裡忙。”

    “哦!”我聽了心情一振:“老家這都用上機器啦?”

    “早就用上了。現在地裡沒有人幹活,全是機器做。”老哥吸了口煙:“莊稼熟了,打個電話,收割機就來了。‘突突突’往地裡一開,前面收玉米,對!連秫秸稈一起收,玉米和稈進機器分成兩邊,一邊是玉米,一邊是稈。那邊脫粒,粉碎玉米棒子,裝袋子。這邊秫秸稈也被粉碎,打成包,汽車拉走。”

    老哥頓了頓,接著說:“後面的鏵犁馬上翻地,肥料、小麥種子跟著撒進,你說還有什麼事可做?就等著明年夏天收麥子了。到那時也是機器做,包括收後種玉米。”

    “地裡就真的不需要人了嗎?”我有點不相信。

    “當然也要人。”老哥撓撓頭:“只要伸個手,開一下電閘,地裡的水就澆上了。”

    我一時愣在那裡,看著老哥,農家活我不是沒幹過,烈日下整天彎著腰機械地重複一個動作,又幹又渴又無風,那個受難啊,連老農都發怵。現在身不動膀不搖,叉著手莊稼就能長熟,到手。這也太浪漫點了吧。

    老哥得意地看著我說:“你說我們還幹什麼?找點工活幹幹,打發打發日子唄。”

     清晨,薄薄的霧靄暈染著老家的大街小巷,這座冀中平原的普通村莊好像還沒從沉睡中蘇醒,街中無一人影,兩旁的大門也緊閉。我沿街無目的地遊逛,尋找著久遠的痕跡。路,仍舊是土的,僻靜處還有深深的車轍印跡曲曲扭扭地割破小道,就像半個世紀以前的農村一樣。偶爾一條較寬的街道用紅磚側橫人字形鋪就,時隱時現在淺薄的塵土下。 

     轉了一圈,看著空空蕩蕩的土街,不免心中暗生感歎,學生時代曾下過農村體驗生活,記得此時應是炊煙四起,雞鳴狗吠,一派農家田園的繁忙景象。可現在,晨間生氣全無,只剩下空巷、清煙與寂寞的土路。農村變了,變得有點陌生了。在高大平房下,在坑坑窪窪的土街裡,那柴禾灶、火炕,那石滾磨盤,那手搖軲轆的老井,那燒水做飯用的秫秸杆兒,那脫穀曬糧的場院,統統在我的視線裡消失。如今作客農家你再也看不到以往槽滿圈肥的雞、豬、羊、驢,它們也統統在農家的庭院中消失。如果你還想見到它們,只有在主街食品店裡,這些家畜被分割成雞肉、豬肉、羊肉等包裝商品陳列在冰冷的櫃檯中。

    初一、十五村子裡的主街仍有集市,還是那樣熙熙攘攘,喧鬧不息。連綿足的攤位,大紅大綠張揚著,擠來擠去的客們反復檢視著手裡的意中物猶豫著、盤算著與攤主爭討價位。隨著人流遊蕩,你發現,凡是橫霸十數米的大攤位,賣的盡是“泊來品”,攤主揮舞著花裡胡哨的物品,用鄉音大聲炫耀:真正xx製造!而那些自產自銷的農家製品,怯怯喏喏地窩在大攤位的狹縫裡,任其擠壓。

    一座建築前的高臺上,大頭美女巨幅廣告作背景,兩個壯年男子一唱一和在推銷著什麼。大力丸?不是了,沒有了赤膊、匝腿褲和明晃晃的大刀。有的是棒球帽、印花T恤衫和耳掛式的麥克風,用不著他們多費力,擴音喇叭震響了半條街。

    市場喧囂著,人群湧動著,集市還是那個集市,人還是一杆子就能打得著的鄉裡鄉親,可是鄉土味道卻沒了,有的是標價的商品,南北的時髦貨,與千里之外的別的集市無太大的差別。商品的交流逐漸給各家的集市印上了相同的記號。就像村中的變化一樣,家鄉的土街逐漸融化到中華大地巨大市場的洪流中。

                              2012/1/5 於奧克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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