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水的《三月騷動》

                          
開始認識心水，不是因為他的詩歌，而是他的兩部長篇小說《沉城驚夢》(1988)《怒海驚魂》(1994)。後來，在報章上陸陸續續看到他的散文、雜文、詩歌等。從通過文字交往衍生的嚮往，然後，終於有機會與文字背後的人面對面。

更後來，陸陸續續看到他的詩集《溫柔》(1992)、散文集《我用寫作驅魔》(1995)、微型小說《養螞蟻的女人》(1997)、《溫柔的春風》(2000)等。他讓我仰慕並且敬畏的，不止是他多產的堅持與執著，而是他的手，寫的就是他的生命版圖，一路走來的點點滴滴。一些是眼睛攝下的風景，另一些是心靈捕捉的感慨與感觸，組成他豐富的靈感湧泉。

早期‘投奔怒海’、為未來的未知數的忐忑不安，他的文字是情感的發洩與吐訴，行文在跳躍、奔放、直接而張揚。而通過《三月騷動》，詩人仍然是詩人，不過，字行裏體現的，卻是另一種境界。從輯一的《山水》、輯二的《歲月》、輯三的《親情》、輯四的《花鳥》、輯五的《時事》、輯六的《紅塵》、輯七的《漢俳》，一直到輯八的《江湖》，主題與內容雖然多樣化，不過，細讀詩句，感覺每一行文字，都是沉靜而安詳的聲音。若是以英文來形容，就是a silence voice。心水似乎在應用他的第三只眼吸取生命中燦爛、不平或瑰麗的顏色，通過文字的組成，沉靜安詳的訴說他的體驗。

第一輯《山水》，主要是在記錄一幅旅遊的風景畫。若說是旅程的備忘錄，心水錄下的，已經不只是景，而是心。比如《小城徘徊》帖二 Tooradin裏邊，從前兩句《妖魔似的藍誘惑招手/海洋呼聲遙遙傳至/相距咫尺，在靜靜沉睡的長街/難覓港灣姿影》，轉向最後兩句《荒涼和孤獨湧襲/匆匆讓逃亡的感覺照進望後鏡》，我看到了景與感覺的對比與對峙。這種不管有心或無意經營的效果，體現出來的，就是詩人無限的想像力與情感的細膩，一種在美麗中帶出的不經意哀傷感，類似一種melancholy的境界。

這一輯，從澳洲到臺北，人文空間跨越中西文化，旅途中的景物與人文自然也各有特徵與特性。唯一不變的，大概就是詩人善感而細膩的心。

進入第二輯的《歲月》，我看到在流淌時間河流裏的深刻頓悟與感受。每一幅不同季節的面容，詩人都有不同的感觸與感想。當中，秋是詩人最愛採用的季節場景。雖然用《三月騷動》，但，穿插著秋的強烈顏色感，比如詩裏：《焦黃乾枯彎曲弓背的一片楓葉/孤獨陳屍圖書館前/我驟然踩踏，三月初秋的/第一聲驚呼，響自腳底呻吟/竟是生命最後吶喊》，寫的是秋色，不過，卻結合了生命在時間流逝中企圖挽回一些殘存生命力的堅持與掙扎。就像我早前說的，儘管如此，字行裏流露出來的，還是一種沉靜的聲音。

此外，《深秋感懷》也好，《秋之舞》也罷，表示出來的，全是一系列人在時間與季節當中流竄的了悟與了然。

第三輯《親情》裏邊，從《疊翁喜樂》、《幸福的天使》、《離愁》等詩裏頭，我看到的不舍、哀愁等情緒，負面只是表像，更深一層去看，其實是幸福的完整版圖。這種組成人類社會最基礎的本色，本來就是不管是不滿、哀傷、哀愁等情緒到了最後，顯示出來的，還是血濃於水的厚重親情。
  
細讀心水這一輯裏邊的詩歌，我感受到的，更多是溫馨與溫暖，那種只有回歸傳統、回歸人類本質傳承親情才有的圓滿畫面。比如《眼色》裏的《人生的許多無奈/過早的已在你心中瀰漫/離去時你的眼色/總像忽襲而至的驟雨/意外的將我一身淋濕/你依依眼色讓我牽腸掛肚/還在途中經已對你思念細細計算幾天才能再見》，記錄了親情牽扯出來的、歡愉中帶著淡淡哀慟的情感。現代社會中的諸多無奈，作為長輩的或小輩的，真的能夠打破隔膜，拉近那道因為討生活需要而必須建立起來的鴻溝嗎？

看這首詩，我在看，年輕的小孩可能不會理解，但，擁有了子女，子女長大再繁衍下一代的爺爺奶奶輩，一定有同感。

這一輯，還有比如《仲冬祭慈母》、《母親的微笑》等詩，寫的，也是親情。不過，從一個爺爺或者父親的身份，轉換成了兒子。看了這些詩歌，我在想，人，對上一輩最有感覺，並且懂得感恩、感激的時刻，應該是為人父、為人爺的時刻了。在生命的漫長旅途中，也最有當我們近乎完成一個圓圈make a full cycle，我才會深深體會到親情的奧秘與奧妙。

第四輯的《花鳥》，說的是花鳥，但，也何嘗不能說是生活的頓悟與感觸呢？比如《鳥之眼》中的《是你小小的眼睛/盈溢那點點滴滴恐懼/讓我憂傷而驚慌失措…/面對你脆弱生命在冬夜裡掙扎/我徬徨的心被抽打/輕輕抱你遠離冷冰草地/忍不住細心讀你》。對大自然、對弱者、對不幸遭遇者的不平與憐憫，那是詩人憨厚並且易感的心呀！

在輯五《時事》裏，詩人的視野從個人、身邊微小的動植物，開始轉向世事。比如《科索沃危機》裏邊的《沖天紅光不是節日煙花/悶雷聲由遠而近，驚醒/熟睡中的孩子們/母親罩著烏雲的臉惶恐如黑夜》以及《破鞋隊伍越嶺穿山/難民們扶老將雛，默默趕路/逃向前方，拋鄉棄園/國仇家恨串成淚珠滾落……》，詩人打開了他的第三只眼，從電視看到更寬大的人類命運的考驗與煎熬。只是，在看這一幕的同時，詩人是否也聯想到他之前的命運呢？

輯五《時事》裏，還有《九一一事件》、《阿富汗難民》、《祝融》、《海嘯浩劫》等，寫的都是天災人禍，人類生存歷史必須面對的調整與考驗。裏面，有詩人對這個地球的期望與祈禱，也帶出了詩人沒有離開世事的入世心態與感官觸覺。

輯六的《紅塵》，詩人又來一個大轉身，《鐘聲》裏形容《地球已被六十億的蒼生/壓到不勝負荷/凡塵最猙獰的最貪婪的/最最殘酷無情的/竟是這堆自命萬物之靈的人》，再次體現詩人對環保、對地球的關心與關懷。

輯七的《漢俳》，可以說是詩人在形式方面的試驗。在我看來，形式其實是次要，一貫的，我還是比較欣賞詩人的內容與題材。《元極舞》也好，《漢俳六帖》，體現出了詩人的文化底蘊與歷史方面的認識。我個人是喜歡詩人的斷句，短短的句子，似乎欲說還休，留下無限的想像空間。

輯八的《江湖》，寫的是詩人對武文化的看法與另類詮釋。比如《挑戰》裏的《但見人影斷線紙鳶般淩空撲倒/蜻蜓派無影腳神功/一代宗師甘大師父黯然落敗/從此在江湖消聲匿跡》，《杜醉俠》裏的《當代大俠彬彬君子/儒雅謙恭/無人知曉/千杯不醉仗義行吟的詩人/竟是赫赫有名的杜醉俠》，詩人的古代武俠裏，已經加入了現代元素。

在我看來，這本《三月騷動》詩集，已經不止是三月的騷動，而是詩人走入這個年齡段生活中的點點滴滴。

我只能希望，當我邁入與詩人同等的年齡線，與詩人一樣，可以繼續用沉靜而安詳的聲音。

2010-10-22到2010-12-22
深圳、上海、蘭州、成都、北京等，人在路上。

(站長按： 心水兄今年八月在臺灣出版的詩集《三月騷動》的序文。原文見刊於美國新大陸詩雙月刊 2011年4月第12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