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笑我這把年紀還玩「Facebook」,除了近年的生活照,我還擺上了妈咪的相片。那大概是半個世紀前的黑白相片,不能不感嘆當年照相材料的經久,那時的相紙和顯影定影藥水太優質了,幾十年的光蔭過去了,相片上風姿卓越的妈咪容貌纖毫畢現,連法蘭絨旗袍上的格子花紋,都清清楚楚的。
很喜歡這張媽咪的照片,因為她笑得最燦爛,在澳門的這段日子,是妈咪最快活的時光,打從把我們帶回大陸,她就再也笑不出來了。
在廣州住下來後,父親那部德國的「勞箂費克斯」照相機進了當鋪,我家就沒有再照像,一直到六零年才到「艷芳」拍了一張全家福。
妈咪竭力維持布爾喬亞家庭的體面,在捉襟見肘的窘境中,靠典當變賣度日持家。有時還苦中取樂,与一班海關家屬的太太小姐聚會,嗑瓜子講上海話。經常帶我去探視住在東山的Aunt劉,她家里有部留聲機,和我家在澳門時那部一模一樣,可以一次連放十隻唱碟而且還能自動翻碟。妈咪和Aunt劉牽著手跳「侖巴」,用小手絹不斷抹汗,乾脆甩掉補了又補的高跟鞋,赤足在劉家的花磚客廳里狂舞。
Aucle劉是我父親舊海關的同事,兩人都講一口好英文,他和我父親不同之處,在於我父親在拱北關做事,是解放後從澳門自己回來的,而Aucle劉在廣州關,家里又有房子在廣州,解放時就沒打算走,留了下來。
劉家房子是幢兩層洋房,有許多圓窗,陽臺也是弧形的,是按照那種老華僑從海外帶回圖紙建造的西洋別墅。從陽臺上可以看見一隊隊捧著煙槍的鴉片煙犯,被解放軍押著走過, Aucle劉在我父親被關押後一直擔心自己的命運,所以在女人們跳舞嬉鬧時,他獨自坐在門口悶悶不樂地抽煙,不時伸手去驅趕那些落在他梳得光滑油亮頭髮上的蒼蠅。
我喜歡到劉家去,在那里仿佛回到澳門德士高大馬路上的家,光鮮明亮,充滿女人咯咯的笑聲,還有舞曲音樂,甚至Aunt劉用鐵絲夾子在炭爐上烤「多士」的香味,都和澳門家中一模一樣。妈咪也只有在這里才恢复開開心心的樣子,眼睛里有了光彩,還不時摟住我親我,小聲對我說﹕「小子,妈咪帶你回澳門,好嗎?」我使勁地點頭,旁邊的人都笑了。我隱約聽到妈咪和Aunt劉在合計申請出境的事,她們托了人
,好象就是以這幢洋房為代價。
Aucle劉請我們去「新亞七重天」吃西餐,妈咪一路上教我要聽話,記住吃西餐的規矩,「喝湯不許出聲」、「叉齒不可朝天」等等。席間有個中年胖女人端坐著,眾人對她畢恭畢敬,我猜她將來可能就是劉家洋房的主人。
Aunt劉終於去了香港, Aucle劉沒去成,妈咪的申請也被退了回來。劉家房子易主了,
Aucle劉住進小巷盡頭一間陋室,妈咪与太太們不再聚會,她從此滿面愁容。
我生日到了,妈咪用克宁奶粉罐自烘蛋糕,炭爐子熏得她眼淚直流,我體貼地揮著葵扇為她搧涼,天真地問她﹕「妈咪,我們幾時回澳門?」她動情地緊緊抱住我,不斷親我﹕「你要懂事噢,快快長大!」我向她保証﹕「我長大了一定帶妳回澳門。」
父親不能回家這些年里,妈咪沒讓我和姊姊缺吃少穿,每年的生日蛋糕仍然由她親手烘焙,直到最後一隻奶粉鐵罐穿了底不能再用,我的生日蛋糕才換成了雞蛋壽面。
Aunt劉偶而來信,妈咪一邊讀一邊抹淚,她還是到派出所遞表申請去澳門,總是被拒絕,漸漸的不再去遞表,「澳門」二字自此亦絕口不提,政治氣氛日緊Aunt劉也不來信了。
生活越發艱難,吃飯「瓜菜代」熬了數年,文革風暴又起。媽咪和我去看過Aucle劉,他頭髮不再光滑油亮,亂蓬蓬中已現花白,對Aunt劉下落也顧左右言他,只拿出一張准備燒掉的照片,是Aunt劉在香港淺水灣拍的,穿著臘腸褲辣椒鞋,時髦又氣派。「她改嫁了!」Aucle劉黯然神傷地告訴我們。
他向妈咪打聽我父親的近況,知道父親在家里耽著哪兒也不敢去,就等造反派來抓,Aucle劉把頭深深埋在胸前,嘆息道﹕「在劫難逃呀!轉告他一定要保重!」
Aucle劉先入了牛棚,父親隨後也被監護審查,江青親自抓審查,把二十年前Aucle劉和父親用英文寫的报告全翻譯出來,查找罪証。罪証自然是不會有的,但查來查去,總要關幾年,弄個半死不活,才用門板抬回家。
妈咪雖無單位,街道也把她抓去關了兩年。副統帥林彪一號命令下達,她被遣送去粵北翁源,夜里做夢也怕說出「澳門」二字落個投敵叛國的罪名,在山村教孩童識字,每日以祈禱支撐自己活下去。
深山夜冷,妈咪的雙足皮膚爆裂,曾來信囑我寄些雪花膏去。
就這樣妈咪老了!
在我遠離家園的日子里,家中環境急速改善,手頭寬裕,但她還是逐漸老去,Aunt劉也沒有再回過大陸,又或者她回來了卻無法找到Aucle劉和我們,物是人非,恍若隔世,就是在街頭踫見也未必能相認了。
如今回想起來,當年Aunt劉和妈咪,還有Aucle劉和父親,只不四、五十歲的人,熬過了八年抗戰,適值風華正茂盛年,卻在時代的漩渦里無端吃了這多的苦,帶著他/她們的兒女,惶惶然活於拮据中不再富有。他/她們其實也是規規矩矩的普通人,只不過因為家境較好的關係,受過點教育,收入高些,個人与妻小的生活也就好些。難道這不也正是今天的人們夢寐以求或正在享受的安逸日子嗎?!況且他們的確是愿意和誠心在「新社會」做點事的。然而生活卻殘酷地折磨了他/她們。
也許人們不再有興趣去理會這些陳年舊事,但她們仍然存活在我心中。并且永遠提醒著我,人有与生俱來的尊嚴与自由,無人有侵犯剝奪之權力,一旦打破,災禍必生。這里面有一種須要我們用生命去捍衛的東西。
趁回穗省親之便,我去了一趟澳門,葡國風情依舊,紅街市還在,只是那老家的房子已經拆了。童年由妈咪牽著手每天走過的「大三巴」,擠滿喧嚷不已的「自由行」大陸客,山邊的細葉榕在六十年間長得倍粗,綠蔭遮蔽下清風徐徐,有長者在那里操琴獨唱,追憶城南舊事,歌聲悲涼悽愴,路人匆匆往來,無一駐足聆聽。「如果妈咪也在就好了,她或許能認出這個舊街坊。」內子遺憾地說。
我卻在心里遙遙祝禱﹕「妈咪,我和妳一起回來了,回澳門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