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爽微型小說選集> 序

香港   阿兆

阿爽的微型小說，情深而意長。二十八篇作品，蘊涵著濃郁的人文關懷之情。尤其是對紐西蘭奧克蘭的華人移民社群的種種狀況，焦慮、憐憫、喜悅、氣憤、嘲諷等情感流於筆端

，為讀者展示了中國現代移民的諸種問題。其中，家庭破碎，倫理紊亂，確是教人怵目驚心。受到最大傷害的是移民的子女，有些孤苦無告，甚至走上自殺之不歸路。至於有些來自中國大陸的移民，用婚姻來換取居留權，愚蠢可悲；或對洋人虛情假意，以婚姻為釣餌

，居留權到手後便逃之夭夭，行為可耻。家庭倫理關係是作品的另一關注點，其中有十五篇都觸及這方面的問題，涉及兩代關係的又佔了多數，無論是年幼的還是年老的，都缺乏照顧。孩子面對家變手足無措；或身為兒女礙於生活或事業，無奈地讓老父﹑母獨守空巢

。 

作品集並非只向讀者訴說人間的辛酸，也向讀者呈獻人間的喜樂，例如<<抉擇>>,兒女為父母撮合良緣,<<團圓>>的溫馨，兒女論搓P懷化解了<<老周的心結>>,都一一讓人心頭一熱。幽默與諷刺雖非作品集的主調，四篇作品各有特色，其中<<奇異龍的海棠夫人>>為忽然富貴,山雞變鳳凰的愚婦描上鮮活的臉譜。

文學源於生活，又高於生活。小說是作者對現實生活有所感悟，通過藝術加工，把生活的素材提煉成小說的題材。微型小說由於貼近生活，最快最鮮活地反映社會實況，因而成為近二、三十年崛起的新文體。

阿爽早於二千零一年出版的<<展翅奧克蘭>>一書中載有一輯共十六篇微型小說，以“雲鄉說龍情”為專輯名，也是反映華人移民在紐西蘭的生活狀況。移民問題可以由社會學家寫成厚厚的專著，但不及小說作品來得形象化和富有感染力。當然，要解決社會問題非小說家的職能，但鮮活的文學作品總能引起大眾的關注，阿爽的作品是明證。 

筆者作為<<微型小說選刊>>與<<小小說選刊>>的讀者也有好幾年了，能令筆者驚喜的作品著實不多，從而對大賽啟事提到的不足深有同感。問題在哪裡呢？並非作者讓現實生活磨損了想象力，而是對微型小說這種新文體的文體與藝術特色缺乏認識。不少作品只是把現實生活遇見的事件草率成文，忽略了藝術構思這一重要環節，結果作品成了簡陋的短篇小說，或者成了粗疏的通俗故事。今天，重溫一下三位著名作家學者有關微型小說這一新文體的論述，還是很有益的。

汪曾祺：「小小說是短篇小說和詩雜交出來的一個新品種。它不能有敘事詩那樣恢宏，也不如抒情詩有那樣強的音樂性。它可以說是用散文寫的比敘事詩更為空靈，較抒情詩更具情節性的那麼一種東西。它又不是散文詩，因為它畢竟還是小說。小小說是四不像。因此它才有意思，才好玩，才叫人喜歡。」（<<關於小小說>>） 隱地：「極短篇是另一種形式的詩。詩是語言文字的精華，詩貴含蓄，極短篇必須注入新的養分，譬如懸疑、事件、期盼、轉機，以擊動讀者的心弦。獲得讀詩得到『傳達心聲』以外的滿足。」（<<挑戰的文類>>） 

劉海濤：「篇幅精短是我們把握微型小說文體特點的邏輯起點，由這個精短制約和規範了微型小說的一切要素，它要求選材精粹，要求構思精巧，要求語言精美，這一切都使得微型小說從內容到形式都和長中短篇小說有了嚴格區別。」（<<規律與技法：轉型期的微型小說研究>>）

劉海濤的論述：篇幅精短、選材精粹、構思精巧、語言精美，概括了微型小說的文體與藝術特色；汪曾祺與隱地都不約而同地從藝術的角度看微型小說，指出它近似詩，或兼具詩的特性。值得我們深思的是，汪曾祺說微型小說是四不像，而微型小說也有個別稱稱為「模糊小說」。如何理解呢？因為微型小說短小精悍，靈巧而富於實驗性，最能與他種文體進行雜交，可兼善小說與他種文體的藝術特色，所以，我們說微型小說是：小說＋詩，或小說＋（X）；（Ｘ）代表其他文體。長中短篇小說，可以嵌進其他文體作為其中的一個片段，而微型小說則是與其他文體融合，因此難以分出彼和此了，所以是四不象，是模糊小說。可以說，小說是這種文體的內核，是基礎，是骨肉，而又兼具有其他文體的神韻和外貌。

生活是文學創作的源泉，生活經驗豐富的人有不少可供創作的生活素材。問題在於人們如何在平凡的事物中善於去發掘蘊涵生活哲理的東西。如白小易那樣寫出<<客廳裡的爆炸>>，他不是照搬生活中的事件的, 而是把生活的素材所透顯的人生哲理，經過藝術構思，幾乎以全新的面目，呈獻給讀者。今天許多微型小說作品顯得平實，病源不是內容問題，太陽底下無新事，而是缺乏藝術構思，不講究敘事技巧，因此平平無奇，太直，太露，太實，太急於說道理，太想當讀者的老師。詩貴含蓄，微型小說也講究含蓄蘊藉。詩貴乎創新，微型小說也講究陌生化，四不象便是陌生化。

阿爽是一位生活經驗頗為豐富的女作家，尤其是對於華人移民紐西蘭的生活狀況有著廣泛而深刻的了解。原因不僅她也是一位移民，於九零年自香港移民紐西蘭，對移民生活有切身的體會。更重要的是，她全身融入紐西蘭社會，並從事雙語教育和輔導新移民學生的工作，得到當地政府的肯定，獲奧克蘭市長頒授華人成就獎及英女皇服務勛章。所以，她的微型小說作品大部份都以紐西蘭華人移民的生活為題材，如果要研究紐西蘭華人移民問題，阿爽可以說是一部活字典了。　　

讀阿爽的微型小說，總體印象是：<<展翅奧克蘭>>的作品多是較為平實的，而本書的作品則有不少佳作。例如<<展翅奧克蘭>>中的<<夜店>>，反映紐西蘭華人青少年的荒唐生活，文末用了三百多字，以作者的身份來介入故事，講一些導至青少年問題的前因後果，這不是小說的手法，較為近似報導文學了。當然，其中也有較好的作品，如以獨白手法寫的<<懺>>，以兩封信展現故事的<<信>>，全以對話方式處理的<<再婚>>等等，都可看出作者在藝術構思的用心。

本書所選的二十八篇作品中，以微型小說的藝術角度來看，筆者最欣賞<<遁世>>。這一篇作品並不以情節取勝，但卻是一篇出色的微型小說作品。劉海濤把微型小說分為兩類，一類是情節式微型小說，一類是非情節式微型小說。非情節式微型小說並非沒有情節，而是把情節弱化了，因它融合其他文體的原素而弱化了。就以<<遁世>>來說，大部份的篇幅是以抒情的手法出之，然後在收結時峰迴路轉，把人物內心的積鬱根由豁然顯露，如蓄勢已久之火山突然噴發。這是散文化的微型小說，是小說＋抒情文。作品聚焦於主角的心境，讀者可以感受到主角欲說還休的紊亂心緒，但究竟發生甚麼事呢？結尾道出她要面對的人生中頗為尷尬且無奈的事情，嘎然而止。作者的高明手法在這裡，留有頗大的空間讓讀者去想像﹑評價﹑和細味主角當下的處境及她長期的人生旅途。可說有詩的空靈，有小說的懸念，有歐享利式的讓人驚訝的結局，又帶給讀者言已盡而意無窮的韻味。我們說微型小說是留白的藝術，這篇作品是很好的說明。

<<抉擇>>屬於情節式微型小說。其藝術匠心是寓繁於簡，故事裡有故事。一對都是單親的小情人，在短短的MSN對話中，揭開父與母在青年時期的愛情波折，其後兒女作冰人，撮合父與母再續前緣；又故意留了一條尾巴，小情人面臨微妙的抉擇。至於兩位小青年如何在父與母之間斡旋，如何處理自己的戀愛問題，作品不作交代，這樣更凝煉集中，聚焦於題旨。作品採開放式結局，任由讀者思想馳騁，更富趣味性。<<小鈞的日記本>>以日記的形式來開展故事，雖非首創，也能給予讀者新鮮感。此外，<<團圓>>巧用誤會法，<<六嬸的母親節>>巧用對比法、<<那個情人節>>巧用懸念法，在藝術構思方面都是值得肯定的。只有極少數作家的作品集篇篇都是精品，而阿爽並非專業作家，創作微型小說還在起步階段，能寫出一些較好的作品，是難能可貴的。

劉以鬯曾說過，沒有結構便沒有小說。文學作品講究藝術構思，微型小說也要講究情節結構，講究敘事技巧。目前微型小說作品流於平實，就是因為忽略了藝術構思。當前內地一些微型小說專業作家，從事系列微型小說創作，希望能表達較為複雜的內容和較為恢宏的主題，這努力是值得肯定的。但微型畢竟是微型，不一定要和長中短篇一較高下，它有自己的特色和風彩。汪曾祺說微型小說是小說加詩，是四不象，應是微型小說的發展方向。筆者期望能讀到更多富於思想性又富於藝術性的微型小說新作。相信阿爽在日後的創作中有更多的佳作面世。

2008年5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