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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只能认真地看一座山

作者: 蒋勋    人气: 3393    日期: 202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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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观音
 
我跟山有缘。
小时候住台北,四面环山。因为还没有高楼遮挡,一眼望去,层层叠叠,全是连绵不断苍绿的山。
我住在大龙峒,是淡水河与基隆河的交汇处。淡水河已近下游,浩浩荡荡,经社子、芦州,往关渡出海;基隆河则蜿蜒向东,溯松山、汐止、基隆方向而去。
基隆河环绕之处便是圆山,有桥横跨河上,还是日据时代留下的石桥;桥上有几座石亭,样式古拙厚重,桥下是巨大稳实的墩柱。
从我家到圆山,快步跑去,只要十几分钟,山上有动物园、跑马场,山下河边有一座废了的砖窑。
现在大概没有人把圆山当作“山”吧,它不过是台北北边一处较高的所在。
圆山却是我第一个亲近的山,也借着它的高度,我开始眺望梦想更多的高山了。
高山却全在淡水河的另一边。
我在河堤上放风筝,跑着跑着,线断了,风筝扶扶摇摇,越升越高,往河的对岸飞去了。
河水一片浩渺,河水之外是烂泥的荒滩,荒滩之外是稻田、房舍;稻田房舍之外,呀,放眼看去,便是那错错落落,在烟岚云障里乍明乍灭的一片峰峦了。
我玩倦了,坐在高高的土堤上看山,隔着浩渺的河水,隔着荒滩、稻田和房舍,觉得那些山遥不可及。
下了课,沿河边走回家,顺便在土堤上看黄昏。日落的方向恰巧是观音山,一轮红黄的太阳,呼呼而下,澄金耀亮的光,逼出了山势的暗影。
光,瞬息万变,一刹那一刹那,全是幻灭;山却永恒静定,了无私念,真是山中的观音了。
从小就看人指点观音山,说何处是鼻子,何处是额头,何处是下巴。指点的人,指着指着,又觉得不对,部位都不准确,只好放弃了。可是,一不指点,猛然回头,赫然又是一尊观音,安安静静,天地之际,处处都是菩萨的浅笑,怎么看都是观音。
小学五年级,学校“远足”,爬过一次观音山,不是涉河而过,却是绕道台北桥,一直走到三重新庄,翻过观音山最高处,下到八里,再搭渡船到淡水,换火车回圆山,几面观音都看到。
“执象而求,咫尺千里”,看久了观音山,也不拘求形象,观音山成为我的梦中之山了。我在八里住了一段时间,后窗一开,观音山就在眼前,云烟变灭,全是观音的眉眼;我关了窗,离开了八里,观音山依旧是观音山。
 
02/ 纱帽
 
从淡水河关渡方向看八里乡的观音山,山势峭秀,有特别灵动的线的起伏;如果换一个方向,站在八里乡,隔着淡水河,瞭看对岸的大屯山系,则气势磅礴,一派大好江山的样子。
观音山有女性的妩丽和温婉,大屯山则是男子的雄强壮大,它浑圆厚重,不露尖峭的石质,土壤丰厚,满披着郁绿的丛草植物,坡势宽坦平缓,可亲可近,仿佛处处可以环抱。
观音山是无所不在的神似,大屯山是具体可亲的身体,可以依靠、亲近、回环。
大屯山系覆面广大,和七星山连成一片,包括淡水、北投、天母、阳明山一带,全是同一个脉系。

大屯山
我读大学的时候上了华冈,开始住进了大屯山系的环抱之中。
记得新生训练第一天,卷着一包棉被上山,车过岭头,回头一看,满眼星碎的台北灯火尽在脚下,我便知道,我与山有缘,要来践行前世的盟约了。华冈本身在山里,却凸出于峰峦之外,是最好的看山之处。
隔着一道深谷,最近华冈的是纱帽山。
纱帽山是最无姿态的山,它其实连纱帽的曲线都不明显,浑浑两大堆土,近处仰看,最像一人俯地找物撅起来的臀部。
春夏的时候,我一上完“老庄哲学”,就跑到有阳光的草地上盘膝冥想,纱帽山就与我对坐。
在华冈,读了大学带研究所,看了六年纱帽山。看到纱帽山的静定,看到花开泉流,看到山色变幻,有无之间,爱恨之际,原来它的混沌中满是杀机,有从蛹眠中醒来的蛇与蝴蝶,有血点的樱花与杜鹃,满山撒开,杀机与美丽都不可思议。我懂了一点《齐物论》,懂了一点生命飞扬的喜悦与酸辛,要俯首谢它,而纱帽山,只是无动于衷,依然浑浑两堆大土。
奇怪,我至今读老庄,总觉得师承在大屯。
纱帽山下有深谷,下到最低处,看乱石间激流飞溅,湍泻云生,水声轰轰似雷鸣。踏石涉水,可以渡到对岸,攀上陡坡,上面便是北阳公路,往右通阳明山,往左就下到天母、北投一带。
这一带多是温泉区,山脚下常有天然泉窟,草木却特别蓊郁茂密,视野全被阻挡,完全不同于华冈的开豁,像在瓮底,身在此山,却全不见山势。
 
03/ 如是机缘
 
纱帽山太熟了,有时觉得与它对坐久了,身子离开,神思却留在那方草地上,怎么唤也唤不回。
寒暑假我就常常跑到竹南狮头山去。
狮头山一山都是庙,从山脚盘旋而上,大大小小,各种宫观寺庵总有十来座,我常住的是最高处的元光寺和海会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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狮头山
海会庵是尼姑庵,只有师徒三代尼姑,年老到年少,打理庙中杂事,诵经念佛,一入夜就闩了山门,各自熄灯就寝,特别寂静。
元光寺僧尼都有,孩子哭叫,交一点香火钱,吃住都包了,香客多,人众也杂。
我想静时,就住海会庵;静怕了,就搬来元光寺。原来也只有一小包衣物及书,拿了就走罢了。
狮头山没有大屯一带氤氲的云气,显得有点干燥,但是它好的是有庙:清晨有钟,黄昏有鼓,经唱远处来,也成了山声。
一夜住海会庵,入夜闩了门后,我想出去玩,便偷开了门,在山路上闲走。因为没有月光,山里暗黑,远处听见铁响声,我便站定。看不清,似乎是一头牛,黑黑一团,可是铁器是一根杖子,仿佛拄在人的手中,一声一声敲在石阶上。
我有点怕,闪在一旁,待这物走近,却是一老妇人,大约腰病,上身完全折叠下垂,头触到膝部,一手拄着沉重的铁杖,一步一蹭蹬,艰难走上石阶。我因为好奇,跟在后面,一路跟到元光寺。她入了庙,把铁杖放平,又蹒跚到大殿庑下,跪伏在地,全身俯拜下去。四处是孩子的哭叫,僧尼与众人来往,没有人理睬她。她兀自拜完,拿了铁杖,又一步一步磨蹭着下山去了。
庙里多嘴的僧人告诉我,她住在山脚下,因病瘫痪,上身不能直立,已经多年。她每天黄昏饭后,拄了铁杖,一步一步走上山来,在元光寺大殿俯拜,再摸黑走下山去。
我在狮头山一住几个寒暑假,母亲急了,以为我要出家,我心里好笑,出家哪里这样容易,我连这老妇人拜山的庄严与敬重都还没有,哪里就谈出家呢!
狮头山一处僻静,的确也住过有心人,不知谁在山壁上刻了两句联,我至今还记得,说的是:
山静云闲,如是机缘如是法
鸟啼花放,尔时休息尔时心
一山一山走,满眼满耳,不过是鸟啼花放,领悟与不领悟,都是机缘。
 
04/ 可以横绝
 
读研究所的时候,我的论文写的是明末的黄山画派,黄山诸峰,借着古人画作,一一都来梦中;明末徜徉于峰顶白云间的石涛、梅清、渐江,也似乎笑语言喧,犹在昨日。
黄山是奇山,刀削斧劈,几个大石块,磊磊叠叠,盘错成一巨物,通体无土,露出粗粝的石质。
去过黄山的朋友跟我说,飞来峰那块石头,力学上怎么看都不对,绝对应当掉下去,可是它就是悬在那儿,让人捏一把汗。
黄山画派的绘画,也因此无一不奇,梅清把山画成一缕青烟,幽幽荡荡,山可以行走,上升,飞逝;渐江的黄山崚嶒孤傲,常常一大块巨岩挡面,不留一点人情余地。
黄山是明末怀亡国之痛的诸君子隐栖之所,山势把风景逼到了险境,时代的悲痛,也把个人的生命逼向孤绝之处。
风景和生命,逼到临界,却都灿若春华,可以供人歌哭了。
入我梦中的黄山太高绝了,那里云石虬松,处处都是明末的奇险。
写山的奇险,令人叹为观止的还是李白的《蜀道难》吧:
噫!
吁!
嚱!
危乎!
高哉!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在中国的诗里,大胆破坏格律的规则,用连续的单音、惊叹号与复沓冗长的句子,造成山的跌宕奇险,李白的才情,似乎正是那中原大山的磅礴奇绝,使人目眩,使人在奇险的崖壁上下望。那渺渺山河,我们惊叫股栗之时,李白已经几个纵跳,可以横绝生命的奇险,可以在奇绝的高处,犹有吟啸自如的豪情。
母亲生长在关中,常跟我说,上华山峰顶,要攀着铁链上去,冬季大风飞作,山顶巨寺檐顶,常整片被风吹走。
中原大山常在母亲口中,偶然读史书,也要慨叹,那样巍巍峨峨的堂堂大山,真是英雄的江山啊!
美术史上,至今犹可仰望的,还有北宋范宽《溪山行旅图》中的大山,堂堂正正一块巨岩正中壁立,从什么角度看,都必须仰望,他把山升高成为一种胸怀与气度。那是范仲淹的时代,岳阳楼上,要唱出“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抱负与情怀;那是欧阳修、韩琦的时代,是山,便要堂正、巍峨,绝不屈从,绝不谄媚,绝不做小家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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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范宽《溪山行旅图》

范宽的山,为山定出了精神的极则,那占画幅三分之二的方正大山,是数学上的黄金分割,也是北宋初士人的风姿。不久之后,王安石要变法;不久之后,少年的苏轼,意气风发,要出三峡,听巨浪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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