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有一千条理由去急，我们又有一千条理由去反对急。急功近利就是不积后福。从容才能谋远，谋远才最能保障利益。只有强烈的精神追求才能将人与未来、与远古、与永恒相连，才能鼓励安详与从容。

着急与从容

文/李书磊

生活中很多重要的事情都是悄悄发生的，开始时你并无感觉，后来你有所感觉却没有在意，等到有一天你明明白白地觉悟到了，它已是战风成习、不可改变，反过来倒要改变你的时候。

一个个心急火燎起来，这时哪里还能缓得下。如今人急并非仅仅是个人性情，它已成为一种形势、一种世道、一种空气、一种习惯之下的自然。行走在人群中，有时你冷不丁地回望一眼，便见有人在急急地奔走，“急急如律令”，直让你看得眼晕。但对“急”这种事你又的的确确急不得恼不得，你得慢慢观察，慢慢思虑。

最向你表现情迫人急的是朋友、邻居和同学，是你身边的人。东邻居买房装修的窟窿刚刚填满，就忙不迭地连凑带借买了一辆捷达，天天开着早出晚归，呼呼来去，似乎没有车的日子一天也耐不得了。西邻居看得坐不住了，又一时筹不齐买车的钱，就先买一辆进口摩托，骑上去虎虎生威，开起来飞驰如箭，倒是比汽车还快。阿杨毕业后等不到三年工作合同期满，就用假证明办手续飞到美国去了，气得单位赌咒发誓以后再也不要学校的毕业生了——阿杨还是班上年龄最小的呢。他们班里的赵小三真是赚钱赚急了眼，上个月他做了个局把班上大董公司的钱划走70万，就再也呼不着他了，杀熟杀得眼都不眨一下，也不想将来同学怎么见面。

如果你到各地去走走看看，听听街谈巷议，就会发现有不少官员也急得厉害。好大喜功、不顾条件地急于求成，新官上任三把火，先上它两个大项目再说，也许将来销路不好，也许欠银行的账不好还，想一想，还是目前的政绩要紧，将来的事将来再说。上级着急，下级就更不得消停，有钱用到刀刃上，做事定要短而快。工作中有真事就报真事，没真事报数字也得给我报来，务求眼前轰轰烈烈。去年定的规矩今年就改掉，“烧饼”要不停地翻。单位的发展急，个人的发展也急。新职提升没几年，就想要再往上走走了，走不上去就生怨怒。更有人干不出官来就抢，抢不到手就买，甚至还有人买不来就雇人将挡路的上司暗杀掉，读这样的报道怎能不让人触目惊心。有些人明知道抢官没用也还是要抢，抢一抢起码能解解心慌，救救心急。毛泽东同志曾教导干部不要做热锅上的蚂蚁而要做冷锅上的蚂蚁，看来冷锅上的蚂蚁不好做。心太急其实是当不了急务也济不得危急的，担当急难偏需要一丝不乱的气定神闲。即使从个人得失来看，心急太甚也是很亏的，不仅没有心情享受已有的人生，而且残害自己的健康，大有悖于养生之道。

对于这“德不孤、必有邻”的急人急事，不管你喜欢不喜欢、看着顺眼不顺眼，你都要想到它们一定是事出有因的。首先生命是如此的短暂，庄子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有时真是由不得人不着急。固然你可以教人许多要有定力、要从容的大道理，但要知道人的感性冲动往往是更起作用的，古小说中专门提示过“看的破时忍不过”这一层意思。任你佛心似金石，道心如止水，在镜子里眼看着皱纹上脸、白发入鬓也难免会有些动摇、有些急迫的。再往具体里说，急切也是现代世界大势、当今人类生活节奏使然，它正是一种不折不扣的现代性呢。技术真是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技术所决定着的社会与人生也不得不随之加快变化，你若是跟不上趟就有沦落之虞，说起来时代淘汰一两个人甚至一两代人也是如同等闲，你安能不急。个人如此，国家民族亦然。中国本来就是个后发展国家，行的是赶超战略，得三步并作两步走，术语叫做“起飞”，在这种情势下不急简直就是不爱国。何况发达国家也并没有躺着睡大觉，它们的发展也快着呢，它们多快你也得多快，你得陪练。“深圳速度”也曾使万人激动。左思右想人们可真是急得对、急得好，不急可真是死路一条啊。

再说，即使那种不甚高尚的惶急也不无可谅之处。文艺复兴以来人类就在世俗化，冷战以后世俗化的程度又大大地加深，人类的物欲愈益蓬勃，物质与经济成为中心。世俗化的本质就是看重现在、着眼于身体，而神圣化才更强调精神。只有强烈的精神追求才会将人与未来、与远古、与永恒相连，才更鼓励安详与从容，而世俗化所代表的现在则总是指示着急切。世俗化对与不对暂且不论，它在现代的强大却是事实。它不是我们首创的，我们只是被它裹挟、被它逼迫、被它逼急了而已。

然而——世上的事理总是有一个“然而”——话还得说回来。世界上的事物是如此复杂，真正的智慧总是把我们引向伟大的辩证。我们有一千条理由去急，我们又有一千条理由去反对急。有时真是情况越急越急不得，事忙心却要闲，事急心却要缓，目标急迫步伐却要从容。从容才能谋远，谋远才最能保障利益。一味求利反倒会失利，存心求道反倒会有利，这大概就是佛家所说的“无心恰恰有、用心恰恰无”了。急功近利就是不积后福，设心太急就会欲速不达，用民谚说就是“心急吃不了热馒头”。太急了也难免透支、难免寅吃卯粮。所以一方面要劝急，另一方面必得戒急。

不过，戒急这件事也是不能急的。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戒急要有抽丝的耐心，也顺便为急人做个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