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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的心情 树的语言

作者: 黄雨欣    人气:    



  某日和一位从事汉语教育的朋友闲聊,这位为德国人进行汉语扫盲的朋友,她提到在和德国学生的交流中,遇到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德国人不但对身边的花草树木熟视无睹,而且基本上叫不出名字(玫瑰花当然除外)。而我朋友对这些植物却能一样样如数家珍,洋学生们奇怪地问这位中文老师:“你是在哪里学到的这些知识?”朋友的回答出乎意料:“在中国,喜爱文学的人,总能从不同时期的文学作品里知道并记住它们,同时被记住的不只是它们的名称,还有它们在该作品里流露出来的情绪和隐喻的含义,我称之为‘花语’。”

  “花语……”我喃喃地重复着,不禁叹道,“多贴切的称呼啊!”在我们祖先留下的语言中,似乎有文字记载就有了“花语”,它用含蓄的方式贴切地表达了人们内心的情感。也正是由于人们爱把自己丰富的想象附在它们身上,这些植物才能以人格化的方式百世流芳。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谁都知道,这是中国最古老的爱情诗,虽然吟诵到此尚未有“花语”出现,然而在接下来就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了“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梦寐求之。……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荇菜”是一种能吃的水草,诗人在这里借参差不齐摇摆不定的水草来比喻心思捉摸不透的少女,继而又借采摘水草的艰难繁琐来表达对这个美丽少女的渴望和追求。“荇菜”恐怕是我们有文字记载的最早的“花语”了。在《诗经》里,诸如此类的“花语”真是数不胜数,信手拈来就有:“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前者通过赞美桃树的繁茂和桃花的艳丽来形容新嫁娘的美好,预示着这个美丽的新娘将来一定会拥有这棵桃树一样繁茂充实的人生;而后者则借收获梅子将一个待嫁女儿的焦虑心情展现得淋漓尽致。诗中说:这棵树上的梅子呀还有七成,君子若要追求我呀不要错过大好时光;这棵树上的梅子呀还有三成,君子若要追求我呀不要错过大好时光;这棵树上的梅子呀已经熟得用筐装,君子若要追求我呀我立刻和你去拜堂。无论是后来唐代的“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还是现代流行歌曲中的“太阳下山明天依旧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的开,美丽小鸟一去无踪影,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都和这棵梅树所要表达的心情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中国浩如烟海的文学作品中,有些“花语”被历代文人反复吟诵,渐渐地形成了一种思维定式,譬如一提到梧桐、芭蕉,就让人自然而然地联想到细雨拍打宽阔叶面的情景,那丝丝愁绪伴随着滴滴雨声一点点地漾上心头。李清照的《声声慢》传神地写道:“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她在另一首《添字采桑子》的词里又借芭蕉表达自己悲抑寂聊的心情:“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这里,梧桐和芭蕉的阔叶,不但承载了细雨的滴落,更承载了作者数不尽的离情愁绪。正像诗人温庭筠在《更漏子》中所吟:“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元人小令也有云:“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就连我们现在听到轻快的广东音乐“雨打芭蕉”时,那心情也是湿漉漉的难以言说。

  “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静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这是北宋理学家周敦颐的《爱莲说》里的传世佳句,由此确立了莲花作为花之君子在人们心中至洁至纯的地位。

  和莲花相反,艳丽的“桃花”却作为多情又不专情的女子代名词被古人今人不停地明褒暗贬。有女人缘的男人被赞作“桃花运”,被女人套牢的男人又被损为“命犯桃花”。古诗中,桃花又往往和流水相和,好像有桃花的地方必有流水,落花顺水漂流,漂到哪里,哪里就是她情感的归宿。就连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里也记载着:一个打鱼的晋朝武陵人,在一个清澈小溪的尽头忽然发现了世外桃源,那里“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后来张旭又有《桃花溪》一诗为凭:“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矾西畔问渔船。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不仅如此,就连桃花的近亲红杏也未幸免,由于宋朝叶绍翁游园诗中的一句“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而被打上了不安寂寞的美少妇的烙印,也许诗人自己都没想到,一首好端端的诵咏盎然春意的诗作,竟然会以这种方式流传后世。

  当我们吟诵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的诗句时,不但见到了东篱下怒放的菊花和夕阳下投林的飞鸟,更重要的是体味了诗人与自然融为一体的超然心境。而读过黄庭坚的《幽兰赋》,谁会把这个“阳和布气兮,动植齐光,惟幽兰兮,偏含国香,吐秀乔林之下,盘根重草之旁,虽无人而鉴赏,且得地而含芳”的兰花仅仅当作一种植物呢?此时我们眼前浮现的俨然是一位超凡脱俗的美丽少女。

  可以说,我们寄予不同的花草树木以不同的希望与品格,苍松翠柏让我们体会到了生命的尊贵与高洁,春兰秋菊使人联想到性情的清幽与淡雅,牡丹富贵,梅花傲雪,翠竹青青,杨柳飘飘……当你面对这些耳熟能详的植物时,它们所传递给你的信息一定不只是花花草草的本身。长久以来,我们借花抒情,把人类的喜怒哀乐分给身边的花草树木来承担。所以,在某些情境下,我们心中的花已非花,树亦非树,它们是连接人类和自然界的纽带,是我们宣泄情绪的载体,正像我的朋友所说,这个时候,记住它们的名字就是记住了一种情绪和一种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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