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的刻度 - - 澳纽网

　　一　　
　　在十八世纪以前的全部岁月里，那些航行在苍茫大海上的人，无疑都是一群瞎子。因为那时的航海者们，还没有掌握航海的定位及导航技术。这样一来，那些官船、商船、邮船或探险船，往往因为无法确定自己在大海里的准确位置和前进方向，而茫然地在大海里漂荡。茫然漂荡的日子一久，遇到的最大难题就是所带的粮食和饮水不能再维持生存。因此，无数个航海者就被饿死或者是被渴死在茫茫的大海上，最后，这些人又统统被葬身于魔鬼般的恶浪深处。
　　我时常想，如果有一天大海干涸了，我们一定能够轻易地在海底找到无数死难者的尸骨。这些尸骨一定是乱七八糟地散落在海底的，所有尸骨所保持着的姿态，一定是他们在沉没的那一刻仍努力寻找着方位时的姿态，一定是他们在千百次拼命地呼救中而又得不到任何回应时的姿态。这样的姿态实在是叫人难过，叫人不得不对他们致以长久地默哀。他们就这样定格了，定格在大海深处，定格在耗尽了最后一点力量的时刻。但是，就是找到了这些尸骨，也没有太大的价值了，因为他们已经死了，死于无力对于大海的驾驭，死于对于自身方位的不确定，死于一种茫然，一种恐慌，一种无助，死于一种渴望活下来但在使尽了浑身解数之后最终归于彻底失望的那一个瞬间。
　　他们是一群知道来路、明白去路但又彻底失去方位感的殉难者，他们在浩瀚的大海上漂漂荡荡、跌跌撞撞、左右为难了许多时日后，终于在到达彼岸之前沉没了，在最想回家最想亲人的时候沉没了。可悲的是，他们的家人和朋友，根本也无法确定他们究竟沉没在哪一片海域，家人和朋友只能把整个大海作为一个十分笼统和模糊的目标来祭奠他们，来安慰岸上所有的活人。
　　我无力逐一说出他们的国籍、种族、名字、年龄和性别，我只能这样说：他们实在是死得太惨了，仅仅是因为不能确定自己在大海中的方位，就永远诀别了可爱的家人和这个依然值得留恋的世界。
　　
　　二　　
　　面对这样的死难者，第一个决心结束这种悲惨景况的，是英国国会。1714年，英国国会向全国宣布：“谁要是发明了海上导航系统，奖两万英镑。”
　　这一消息在英国国内引起了不小的骚动，而且经年不衰。骚动最大的，是英国经度委员会、剑桥大学和牛津大学的专家权威们。所有的专家权威都迸发出了空前的激情，甚至不少专家发誓一定要攻克这一难关。英国民众曾经这样评价过这些人：他们已经成为“经度狂人”了！专家权威们如此积极，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这是一件名利双收的事情，一旦成功了，足以名垂青史，光照千秋。
　　英国国会寄予这些专家权威们非常大巨大的希望，认为在名利的驱动下，他们一定能够成功。但是，英国国会估计错了。真正发明了这个导航系统的人，不是教授，也不是专家，他是一个乡村木匠，而且没有接受过任何正规教育，他甚至从来都没有见过大海。
　　这个人叫约翰.哈里森。　　
　　
　　三　　
　　约翰.哈里森是一个乡村木匠，但是，他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木匠，他是一个以制造木质座钟为生的木匠。他制作的木座钟，因其做工精细、造型美观、走时准确而名扬遐迩。
　　约翰.哈里森得知国会的决定后，似乎并不太在意，依然埋头摆弄着他的木座钟。到了1720年，哈里森才对海上导航经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因为他终于发现了“经度与时间的关系”。经过精密计算，哈里森发现，地球每旋转一圈，是二十四小时，每过一小时地球就旋转十五度。根据这一发现，他认为完全可以确定船只在海上的确切位置，从而达到导航的目的。于是，哈里森开始着手设计适合海上使用的钟。
　　而这时，以天文学家马斯基林为代表的专家权威们，还沉迷于“月球测距法”的研究上。马斯基林等人认为，确定了月亮在天空中的位置，然后根据船只与月亮的夹角，计算出角度来，就能确定船只在海上的具体位置。
　　但是，马斯基林等人的理论和实践，毕竟太学院化，还停留在教科书上。因为，在大海上，雨雾阴霾的天气中是见不到月亮的，见不到月亮，自然也就无从确定船只的确切位置。再说，大海里往往是波涛汹涌，船只在波峰浪谷间航行，其颠簸的程度可想而知。在这样的颠簸中，根本无法确定月亮与海平线的夹角。确定不了夹角，就计算不出角度，计算不出角度，就确定不了船只的方位。由于这两种原因，“月亮测距法”没有彻底解决为航船导航的根本问题。
　　就在马斯基林等专家权威进一步改良“月亮测距法”的时候，哈里森躲在一个十分边远的乡村，潜心琢磨着他的“时间测距法”，也就是座钟测距法。通过大量的实验，哈里森发现座钟上的钟摆，不适合在大海上使用，因为船只的晃动会影响钟摆的精确度。这样一来，他发明了用弹簧代替钟摆。同时，哈里森考虑到海上的气候、潮湿、温度和地球的引力等变换无穷等的点，专门选择了黄铜作为制作座钟的材料。
　　1730年，哈里森搜集并整理了大量资料，为制作更精确的座钟作准备。就在这一年，哈里森的“海上时钟”终于诞生了。他兴致勃勃地带着“海上时钟”到航船上进行测试。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到海上航行，也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航海。英国女作家达瓦.索贝尔说哈里森见到大海时，像孩子一样天真和傻气，抱着座钟在摇晃的船上摔了许多个跟斗，以至于差一点掉进翻卷着的大海。
　　这次航海，对于哈里森来说，实在是获益非浅，他不仅真正认识了大海，体验了大海，而且发现自己原来是那么地笨拙。虽然哈里森的“海上时钟”为这次航行提供了非常有力的帮助（从每天的航海日志来看，对于航船位置的确定与导航，已经达到了方圆误差八九英里的程度），但是，他的“海上时钟”实在是太笨重了，太不牢固了，以至上岸后，“海上时钟”上的一些零部件，都被大海的波浪摇晃得脱落了。
　　“海上时钟”脱落零件的事，自然遭到了马斯基林等专家权威的冷嘲热讽。马斯基林甚至不顾一个专家的风度，拍桌子打板凳地跳了出来，对哈里森横加干涉和指责，而经度委员会的许多专家，认为哈里森是一个疯子，是一个想奖金想得发狂的人。其实，这些专家的心里都明白“海上时钟”的伟大，但是，由于面子，由于身份，还由于地位，他们不能容忍一个没有接受过正规教育的木匠来挑战权威。因此，这些专家们要不遗余力地把哈里森压下去。他们在国会和经度委员会大肆说着哈里森的坏话。可恶的是，国会和经度委员会的大部分人居然相信了对哈里森的种种诽谤和诬蔑。
　　面对方方面面的诽谤与打击，哈里森完全是将之置若罔闻，一头扎在研究更适合航海的计时器上。他在总结了上次航海的经验和教训后，认为自己要制作的不应该是座钟，而应该是怀表之类的表。他认为表在航船上有几大好处，一是它体积小，便于安放；二是它结构紧凑，不易于松动和脱落；三是它计时的准确性比座钟要高得多。基于这些理念，哈里森委托人制作了一块非常精致的怀表。这一年是1753年。这一年哈里森已经71岁高龄。
　　71岁高龄的哈里森，带着自己设计的怀表来到经度委员会，要求再次进行航海试验。意料中的是，哈里森的要求遭到经度委员会某些人的坚决反对，尤其是马斯基林等人，说这样的破玩艺儿也能导航？好在经度委员会并非全是马斯基林这样的人在把持，在一片强烈的反对声中，仍然有几个声音支持着哈里森。就这样，在这几个声音的支持下，哈里森设计的怀表，终于可以到海上进行航海试验了。
　　但是，这时的约翰.哈里森已经老得不能胜任到海上进行试验，无奈之下，他把试验的重任交给了自己的儿子。他的儿子叫威廉.哈里森，是一个智慧而英武的年轻人。
　　威廉.哈里森从父亲的手中接过怀表，把它装在一个非常精美的木盒子里，上了锁，在经度委员会特派员的监督下，上了航船。
　　之所以要给怀表上锁，是经度委员会的监督员们怕被人动了手脚。这次航海试验，总共进行了一个半月。在这一个半月的时间里，木盒子里的怀表一直被牢牢地锁着，谁也不知道它到底走时准确不准确，谁也不知道它究竟经不经得起大风大浪的摇晃和颠簸，一切都是未知数，都是迷。可是，对于在小村庄里苦等消息的哈里森来说，这个未知数和迷，正是一种巨大的诱惑。
　　因此，他静静地等待着。　　
　　
　　四　　
　　一个半月后，航海试验结束。上岸后，木盒子里的怀表由经度委员会的监督员亲自护送到经度委员会去鉴定。
　　当经度委员会的专家打开木盒子时，发现怀表非常完好，走时也非常准确。在当时，最精确的表，一天的误差是一分钟，而哈里森的表，其误差还不足三十秒。
　　面对这块在当时走时最准确的表，以马斯基林为首的人却给予了坚决否定，不承认这块表所指示出的时间，对其准确性大加怀疑。由于马斯基林在经度委员会具有相当高的威望，他的反对获得了绝大多数人的应和与支持，几乎是一致否定了哈里森的表。
　　哈里森的表被否定了，马斯基林等专家和权威，又继续着他们的“月球测距法”，大有乐此不疲的执著。他们一边继续着“月球测距法”的研究，一边在国内大肆宣扬着“月球测距法”在航海上的实用性和可行性。同时，马斯基林和经度委员会的某些人，十分害怕哈里森的表被世人知道，就把表悄悄锁进了密室里。其实，这时候的马斯基林，表面上进行着“月球测距法”的研究，在暗地里却在想方设法剽窃哈里森的发明。
　　哈里森当然没有闲着，他与儿子一道，吃尽了千辛万苦，通过各种关系，终于见到了英国女王。女王听取了哈里森的汇报后，大加赞赏，决定把两万英镑的奖金颁发给哈里森。
　　这一消息迅速被马斯基林等人知道了，他们通过国会和经度委员会给女王施加压力，企图阻止女王给哈里森颁发奖金。但是，女王毕竟是女王，在她的一再坚持下，国会这才非常勉强地给约翰.哈里森颁发了奖金。
　　1760年5月，哈里森终于领到了奖金。但是，他的发明始终都没有被国会、经度委员会、剑桥大学和牛津大学的专家权威们认可。不仅没被专家权威们认可，哈里森反而遭受到了空前的蔑视和打击。面对众多专家权威的蔑视和打击，哈里森再也抗不住了，这位伟大的海上导航的发明者，这位小小的乡村木匠，这位没有接受过正规教育的伟人，这位为航海寻找到了导航而却始终没有为自己寻找到导航的人，在专家权威们唇枪舌箭的猛烈攻击下他实在是招架不住了，于一个傍晚，凄楚而悲凉地离开了人间。
　　但是，无论这些专家权威们认可不认可，也无论哈里森还有没有活在人间，打这以后，他的发明一直被使用在航海上。由于有了哈里森的发明，人类从此结束了在大海上不确定自己方位的历史，终于有了较为准确的导航技术。
　　可以告慰哈里森的是，历史推进到1995年时，全球总共发射了24颗导航定位卫星，至此，全球卫星定位系统诞生了。人造卫星上使用的全球定位原理，采取的就是哈里森的发明。只不过卫星上使用的不是怀表，而是原子表罢了。原子表更为精确，无论何时，它始终一秒都不差。
　　有了全球卫星定位系统，完全能非常精确地知道每一个人在世界上的位置，无论你在天涯，还是在海角。人类迷失在海洋、沙漠、山野和丛林的历史，得到了最为彻底的结束。
　　约翰.哈里森的伟大，伟大就伟大在他使我们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了解了时间，就了解了我们自己；把握着了时间，就把握着了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