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聋子
在湘南的家乡,每到山含烟雨花落泪的时候,便是清明时节。寂静了一年的荒山野岭开始热闹起来,沉重的脚步从四面八方带来各自的哀思,在青冢之间祭拜逝去的亲人。那些纷纷细雨,似乎领会人意,不紧不慢地飘着,加深了每个人心中的哀思。这样的季节,偷得浮生半日闲,在都市的窗前迎风孑立,感觉有一片雨意,随风而来,轻叩我的窗棂,无端地我便想起逝去多年的二伯父,便怀疑这窗外的清明雨中,一定夹杂着伯父喊我小名的乡音。而他抚摸我时的表情,就像对面阳台上的那一盆芭蕉,在雨水中越来越鲜活,让我心中那份牵挂,终于有所依靠。
老聋子是我伯父的绰号,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村里的人为啥叫伯父老聋子,后来才知道伯父有些耳背,在村里闹出不少笑话,时间长了,村里人习惯叫他“老聋子”,男女老少都是这么叫,伯父从不计较。其实那时候伯父算不上老,但他的脸上却刻着岁月的沧桑,佝偻的背似乎承受了太多的生命之重。伯父四十好几,还是光棍司令一个,这与伯父的身世有些关系。伯父少年时代便父母双亡,家境一贫如洗,到了郎大当娶,女大当嫁的年龄,却苦于家庭成份和条件所致,媳妇的事一直没着落。也曾听说过,村里媒婆为伯父说媒,媒婆在外村为伯父物色一个对象,姑娘见伯父人忠厚老实,还真答应了这门亲事,父母陪女儿来村子里相亲时,一打听伯父的身世便中途变了卦,伯父的婚事便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后来相亲了几个,过程不同,结局都一样,这样,伯父也就对结婚的事心淡了,一耽搁就到了中年。 伯父一辈子没有做过父亲,但让我惊奇的是他内心却隐藏着浓浓的父爱,甚至这么多年我至今无法平静下来用更恰当的语言,深入这份父爱的实质,解剖它光芒的内核,那些时光碎片,飘浮在半空里,又落下来,击碎伯父手中随时为我准备的父爱。因为这份特殊的父爱,让我住在乡下的童年一如家门前的枣树,挂满了采摘不完的快乐;因为这份特殊的父爱,在那个肚子都填不饱的岁月里,伯父总是把白花花的米饭盛给我,而自己却躲在一边啃着黑糊糊的锅巴,却也吃得津津有味;因为这份父爱,伯父在冬天赤足淌入冰河,为我摸鱼解谗,从冰冷的生活为我摸出春天的温暖。记忆中伯父的背影算不得高大,甚至还有些佝偻,但伯父却象一棵树为我遮风挡雨,让我的童年不曾经历丝毫的伤害。除了父亲,我从伯父身上得到另一份父爱,比起那些从小缺少父爱的少年,我是何其幸运,何其幸福?
伯父没有儿子,但他从来都不觉得自己不是父亲,在他心目中,我便是他的儿子,便是他心中难以割舍的一块肉。小时候,伯父总喜欢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带着我去赶圩,一路上向熟人炫耀他乖张可爱的侄儿。有人笑他,“老聋子,生了个这么大的崽啊”。“是啊,是啊”,别人话音未落,伯父便连连点头笑着答应着,也不知他是否听明白,人家原本有些取笑的意味,伯父也不理会别人脸上的笑藏着什么别的,依然笑着,一路上不断与熟人打招呼,似手想向别人证明什么似的。偶有路人问我,老聋子是不是我爸爸,我那时挺乖张的,不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是呵呵地笑,逗得大人都乐了。待众人散去,伯父便继续扛着我,像扛着一生的幸福朝着赶圩的方向走去。
小时候爱看露天电影,伯父用他的双肩和爱垫高我的童年,让我在人生的高度上,阅读到童年的快乐,同时让我看清伯父的爱在我的骨骼里拔节,与我的童年一同向上长高,我也因此对家乡的夜色充满了怀念和敬意。那时候,常常为了看一场电影,伯父把我扛在肩上,要赶五六里山路,高一脚、低一脚。信许是为了解闷,走夜路的时候伯父常常口中念念有词,念得最多的便是我的小名。待看完电影已是夜深,伯父像一匹老马驮着我,在山路上一步一步蠕动,而此时路边的村庄一片寂静,夜色里除了此起彼伏的蛙鸣,剩下的便只有伯父的喘气声,那是我迄今为止听过的最美的音乐,在这和谐的音乐中,我常常趴在伯父流着汗水的头上进入梦乡。翌日清晨醒来,才发现我已躺在伯父的怀里了。
伯父扛不动我的时候,我已差不多十岁了。那年我随父母离开乡村去小镇开始新的生活,留下伯父一个人守着家乡那一栋茅屋。我是含着眼泪离开那个小山村的,舍不得伯父,那是我眼泪全部的含义。我跟在父母的屁股后面,跨过一座石拱小桥,待我站在丘陵上回望时,隐约看见伯父还站在门前向我招手,虽然看不清他脸上更为具体的表情,但足以让我热泪盈眶。伯父的身后是一株歪脖子枣树,我的童年在上面爬上爬下,在那里可以抓住一年四季的鸟音,并且借助一株树的高度,摸到我头顶上难以企及的快乐。伯父与一棵树站在一起多么相称,我对故乡的怀念大抵起源那一瞬间的定格,不知不觉地成为了我心中更为具体的一缕乡愁。
两年后的初冬,伯父步行三十华里赶到我的小学来看我,在学校的操场上我再一次看到我的伯父,他着两件单薄的衣服,站在寒风中有些哆嗦,看到我走过来,伯父迎着我的方向努力跨了几步,他挪动身子的时候,显然不如以前的利索,动作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伯父见到我一脸的高兴,摸着我的头夸我长高长大了,他笑的时候,脸上有许多鱼尾,那是岁月走动的影子,我发现伯父真的有些老了。家乡的初冬寒气迫人,而伯父却穿着一双旧解放鞋,连袜子也没有穿,露出一个大脚趾,看得出伯父的日子依然清苦。临走的时候,伯父塞给我一些皱巴巴的钱,大约五六块,我不要,伯父坚决不依,我接过这钱,像接过一滴巨大的血。上课铃响了,我回到教室,伯父在操场上站了一阵子才离去,我没有看到伯父离去时的背影,只看到寒风卷起一地枯叶,沙沙地声响让我有些疼的感觉。
最后一次见到伯父的时候,伯父已躺在家乡的卫生院,待我和父亲赶到时,伯父已是奄奄一息,全然没有了知觉。那年夏天,伯父说走就走了。那个原本明媚的夏天,硬是被我的泪水打湿,生命中的夏天也因为我伯父的离去,而从此变得破碎和伤感,让我不敢轻易触及,仿佛一触及便会淌出泪,淌出血来。
2003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