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弦，江苏铜山人，现居南京。出版诗集《沙漏》《空楼梯》、散文集《永远无法返乡的人》等。曾获《诗刊》《星星》等杂志年度诗歌奖、闻一多诗歌奖、徐志摩诗歌奖、柔刚诗歌奖、腾讯书院文学奖、花地文学榜年度诗人奖、十月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

 《金鸡湖》

1

 我们在湖边散步。

小雨刚过，阵阵清新夜气，

冲刷着肝肠里的暗影。

 

那些高大的建筑仿佛更高了，

但重量已减轻。星星

重临人间，

连接起铺向空中的街市。

现在，有人出现在月亮上，比我们

高三百米。

 

2

 一片水，仍是最好的伴侣。

在图书馆，老人说起稻草人的前身。

 

是的，街区像新的方程式

重新结构人间……

但湖水平静，在滚动的

大时代里，它只负责无声的那部分。

 

它拍打着堤岸，拍打着

海棠和樱花就要告别的地方，

完成了春天交给它的工作。

3

那是又一个夜晚，

老木头做成新房的骨架。

民谣里，淡淡的伤感被繁花看护。

斟茶时，有人陷入回忆。

时光是个伟大的神，而你是

永远的公主，

嘴角，年轻的微笑从未被征服。

 

那也是一个古老的夜晚，

波浪是个单数。远方，

名叫虎丘的山，潜伏于夜空，

没有急着发出自己的光。

 

《弄关小学》

 

山坳里，一座米粒大的小学校，

一群星星般的小孩子。

每当他们诵读，唱歌，

风和云彩就在天上应和，

群山起伏，像一座激动的大教室。

——已是春天，芦苇新生喉管，

竹林摇曳，一个女孩在作文里写到：

“我要像桃花心木那样经受考验……”

已是春天，万物蓬勃，

校墙外的镀锌围栏内，一头斗牛

正逡巡，憋着一身劲儿，像个

挨了批评、不服气的野小子。

 

《绣球》

 

像花瓣儿扣成的，这球形绣

挂在旧州街头，

如同敏感、快乐、惴惴不安的心。

它们也应该经历那样的场面，

在尖叫、有点粗鲁、闹哄哄的人群上，

鸟儿一样轻盈地滑行……

——不可能再有那样的游戏了，

任性的幸福，已被古老的传说收走。

可姑娘们仍然绣得认真，

无数花瓣儿，又在春天的针尖下迷了路，

无数微笑的好女儿，住在小镇上，

精通复杂、难以置信的手艺，

拥有简单、干净的一生。

 

《春韭》

假如想做一个懒惰些的菜农，最好去种韭菜。因为韭菜是多年生蔬菜，一次种植后可连续采收多年，割了又长，长了又割，几乎不用换茬翻耕。也就是说，韭菜种下后，你只要再预备一把镰刀就够了。韭菜类似老婆，娶回家后寒暑不易，省心；其它菜类似情人，要看季节，且需小心侍候，累得多。

 

菜蔬繁多，性味各异，有人喜芦蒿，有人厌香椿，有人对胡萝卜不咸不淡。但在对韭菜的喜爱上，大家都无异议。我就餐的食堂，偶尔有韭菜，如韭菜炒鸡蛋，韭菜炒虾米，或韭黄蛋饺之类，很快就会被人分食个干净。

 

与许多封建社会中晚期才进入中国的菜蔬不同，韭菜是地道的中国菜。《诗经•豳风》：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那时不光已经有了韭菜，它还是祭品，在菜蔬中地位很高。《礼记》也说，庶人春荐韭，配以“卵”，大概是用鸡蛋炒韭黄祭祖宗之意。韭黄是埋在土里的韭菜嫩芽，营养较韭菜略低，鲜味却有过之而无不及，乾隆时“韭黄肉饺”曾列入御膳食谱。可见从中央到地方，从灶台到祭坛，都少不了韭菜。韭菜是得到了各阶层人士喜爱的菜。

 

大概因韭菜味美吧，汉代的时候，宫廷就试图在冬天里培育韭菜，《汉书》载：“太官园仲冬生葱韭采茹，覆以屋庑，昼夜燃蕴火，待温气乃生。”这也许是中国最早的温室种植了。

 

关于韭菜的诗句，直到现在，最著名的大概还得数杜甫的那两句：“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春韭的鲜香加上故人的情谊，曾给亡命乱世的大诗人以无限安慰。韭菜的味道的确以春天时最美，自古以来，赞扬春韭者不计其数。《山家清供》载，六朝的周颙，清贫寡欲，终年常蔬食。文惠太子问他蔬食何味最胜？他答曰：“春初早韭，秋末晚菘。”周颙真是韭菜的知音。

 

韭菜的吃法很多，可以煮粥，做菜合，也可以用来炒虾皮，炒鸡蛋，炒肉丝，炒豆腐……炒豆腐尤妙，是先用于锅将豆腐烘得黄黄的，然后弄碎了与韭菜合炒，干香开胃，可谓价廉味美。韭菜还可以腌，法子与腌咸菜无异，几天后就可以拿出来切了生吃，别有风味。

 

韭菜味辛列浓郁，合荤、素食皆宜，也可做调味品，起到葱、蒜之效，如北方人吃煎饼夹葱，过了长江则换成了韭菜末。再如炒绿豆芽，撒入少许韭菜，再洒上些红椒丝，合炒，提味，又不掩绿豆芽的清爽。在颜色和味道上，红椒丝是明修栈道，韭菜是暗渡陈仓，各行其道，相得益彰。

 

秋韭亦美，不亚春韭，是以民间谓之“两头鲜”，夏韭较老，不宜多食。《本草纲目》说：“韭菜春食则香，夏食则臭，多食则神昏目暗，酒后尤忌。”但夏天的韭菜花是美食。盛夏，雨水洇透，到处都在冒烟，到处都是青青的合唱，开了花的韭菜也更有女性气息，细碎的小白花，像小姑娘仰着好看的脸儿，清澈的眼睛里，满是憧憬。这时节，空气也像酿成了透明的好酒，老韭菜自己也醉倒成了一地丝绸。

《本草纲目》还说：“韭……乃肝之菜也。”谓韭菜养肝，有温中下气、补肾益阳等功效。这低低的贴着地面生长的菜，也仿佛真的是有肝胆的菜。汉代民谣：“发如韭，割复生……吏不必可畏，民必不可轻。”韭菜被用来比喻平民的反抗精神。《聊斋志异"聂小倩》中，侠客燕赤霞那枚能够“裂箧而出，耀若匹练”降妖服魔的宝剑，也小如韭叶状。韭，充溢着侠肝义胆的气息。

 

由于温室早已普及，即便在风雪搅天的寒冬，菜市的柜台上也摆着鲜绿的韭菜。但只有到了早春，韭菜青青的脚步，才像是真正押住了季节的韵脚。“渐觉东风料峭寒，青蒿黄韭试春盘”（宋•苏轼），从心理上讲，人也仿佛只有尝了头刀韭菜，才会觉得春天真的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