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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出 海
毕业后,她没有回内蒙。
我问:“可以告诉我是什么原因不回去吗?”
“很简单,”她说,“外面的世界更精彩。如果把沿海比喻为磅礴的大海,而内蒙尤其是乌海,就象一潭静谧的湖水。在大海里搏浪是要比在小湖中荡舟风险大得多,不幸的是,我是个向往挑战的人。”
“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理解。你不介意我就这样把真实的你写出来吗?还是寻找一个堂皇一些的理由?“
“就这样写吧,我说不来假话。”她爽直和率性一览无余 。
海南省海口市艺术团到中国音乐学院招收演员,她几乎没有犹豫就报名了,当即被选中。这只从草原上飞出来的百灵鸟从来没有见过大海,她飞过了高原、穿越了沙漠,如今,她要到蔚蓝的大海上空去飞翔了。
去到海口,虽然海口艺术团去北京招收演员的工作人员一再说团里的条件不好,张蒙蒙还不太相信。等到了这个团,才发现条件真的出乎意料的差。这是个新成立的艺术团,“十几个人、七八条枪。”除了几个工作人员和招来的演员,服装、道具不是应有尽有而是应有尽无。市里没拨多少经费,每一分钱都必须紧着花。为了制作服装,团里买了五台缝纫机,打算请人来缝制。张蒙蒙见状自告奋勇上机。从小起,她就跟妈妈练了一手漂亮的针线活,后来在乌海,利用闲暇时间又学会了缝纫。听说她不仅会缝纫,还会裁剪,团长高兴坏了:这下可以省下不少费用了。于是,一来到海口,还没开始演出,就扎进了衣料堆里,每天,她跟团里其他演员、同事连轴转,加班加点,制作了许多演出服装。团里有个食堂,请了一个当地人做饭,可大家都不爱吃。大多数演员都是内地、北方人,吃不惯海南饭菜,吃饭也是有一顿没一顿的。张蒙蒙看在眼里觉得不是滋味,她去跟团里商量,干脆把厨工辞了,她来做饭。能行吗?团长半信半疑地答应让她试试。打那后,一到做饭时间,她就放下手里的缝纫活,卷起袖子,扎上围裙就上了锅台。两口大锅,几十个人的饭菜,她抡开手膀就做上了。第一次做好了饭的那天,“开饭了!”一声呼喊,人们呼拥到餐厅,看着那色香味俱全的饭菜,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张蒙蒙你到底是干什么的?真的这么会做饭呀?
那一餐,演员们说是到海南以后第一次觉得吃饭也是一种享受。
张蒙蒙全身心投入到这个新的集体,她把这里当作了自己的家。她还替团里出主意:菜市场的菜比较贵,可以上批发市场去买,那样又可以省些钱。自然买菜的任务又交到了她的手上。批发市场里买菜卖菜的都是当地人,听不懂也说不来海口话怎么办?学呗。每次到批发市场,比比划划,慢慢地她学会了跟菜贩子砍价。
“你不怕饭做得太好,以后团里不叫你唱歌让你改行当火头军?”我跟她开玩笑。张蒙蒙哈哈大笑,她说没想那么多。不过她自信她唱出的歌还是要比她做出的饭菜质量要高。
“那是记忆里最快乐的一段日子。”张蒙蒙说,“虽然辛苦,但很舒心。”
张蒙蒙沉浸在工作的兴奋里,但是,一团阴霾一直如影随形般笼罩在她的心里,只是平时不愿去想起。不想可以,却没办法回避。这团阴霾就是她的调动问题。从中国大陆来的人们都不会不记得,凡是在公立单位工作的人,要想调到另一个地方工作,必须经过原工作地政府人事部门批准办理同意调出、公安户籍部门办理户口迁出手续,再由新工作所在地有关部门办理同意接收、户口迁入手续。人们说,在中国有千难万难,而调动工作是难中之难,尤其是从小乡镇往大城市、跨省的调动,更是难上加难。
有一天,团长叫张蒙蒙到他办公室去一下。看见团长沉重的神色,张蒙蒙不觉心里一沉:终于要面对那调动手续了。团长递给她一封从乌海歌舞团(原乌海文工团)的电报,上面严令张蒙蒙必须立即返回乌海上班,否则,将作开除处理。在中国,如果被单位开除,那可是要命的事。假如真被乌海歌舞团开除,她就拿不到正式调动、户口迁移手续,海口艺术团根本没办法录用她。
在团里的帮助下,她找到海口市长帮忙。市长特批条子给市人才交流中心,同意接收张蒙蒙到市艺术团工作。
办好海口方面的手续,张蒙蒙渡过琼州海峡,搭乘火车北上,硬着头皮回内蒙,她不知道结果,一切只能听天由命。
“写检查!” 乌海歌舞团团长一见到她就给了她一个下马威。
团里召集所有演职员开会,就为了听张蒙蒙作检查,检讨自己无组织无纪律擅自离团的“错误”。
就是到了这当口,张蒙蒙也没改了她与生俱来的幽默:“团长,我普通话不好,可不可以用歌声把这封检查唱出来?” 听到这话,台下的人们笑成了一锅粥。
“严肃点!这是作检查,不是演出!”坐在会场主席台上的团长对她严辞以对。
检查会开完了,下来多次找团长,不是吃的闭门羹就是被严辞拒绝,一句话:没商量。什么叫检查?那就是认错,调动?都认了错还调什么调?
张蒙蒙望着天空,喃喃地对自己说:检查白作了。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这一计早就在来乌海以前就在海口想好了。她求海口艺术团的声乐队长帮忙,假扮对象,俩人摆姿势拍了一张“亲密”的合影照。她把这张照片带到了乌海。
她想通过歌舞团的主管机关乌海市文化局局长说服歌舞团。她编了一个自己在海口交了个男朋友的故事,说俩人感情如何如何好,不信请看照片,希望组织照顾。文化局长接过照片,看了看,说声放在这里,这事需要认真研究,你回去等着吧,就把她打发走了。
这一等就是三个月,调动杳无音信。看来分明是不想放她走。
张蒙蒙又一次感到孤独无助。她恨自己那个平时一眨眼就一个点子的脑子这会儿怎么那么笨那么不灵光。
她想去找乌海市长,可是这位市长是新来的,她根本不认识。
天无绝人之路,通过层层介绍,她找到了自治区文化厅长朱兰。这是位慈眉善目的阿姨,平易近人,虽然身居高位,而且又是自治区主席(相当于省长)的儿媳妇,可一点也没有架子。她热情地接待了风尘仆仆专程到呼和浩特找她的张蒙蒙,听了她的诉说,对这个从农村打拼出来的姑娘充满同情。她握着张蒙蒙的手说:孩子,请放心,我一定给你们市长打电话,叫他帮助你把这事给办了。
回到乌海,团长已经接到了市长转达的朱兰的意见。“你真厉害,为这么点事竟然敢去找朱兰!”他站起来转过身去,背对着张蒙蒙,看着窗外的天空,接着说,“看来留是留不住你啦,好吧,我放你走。”
“先听我说,”团长一抬手,止住她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谢字,“我有个条件,你必须把这几年在我们这里工作时发的所有工资、福利,全部返还给团里。你去找会计吧。”
几个月的辛苦奔波,不就是等的这句话吗?张蒙蒙有千言万语,但只含泪对团长说了两个字:谢谢。走出团长的办公室,眼前的天仿佛从来没有象那天那么蓝。她突然感觉到上天和命运实在是太过厚爱她了,总在她最艰难的时候向她垂下希望的金线,无论经历多少曲折,最终总会柳暗花明、蜂回路转,让她的梦想成为现实。可是这一次,她的这份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当会计把帐单交给她的时候,她简直要吓呆了:三万多块!在90年代,这简直是个天文数字。
她又一次面临两难选择:要走人就得还钱,上哪儿去找这三万多块钱?留么?更无异于自我埋葬。
辗转反侧一整夜,她下了决心:走!只有走出去才有一片天。
背起一个挎包,她一头扎进了当年曾去演出的企业、矿山,挨家挨户借钱。
人们都记得这只煤城百灵鸟,不仅仅是她的歌声,还有她那颗心。当年她不辞辛劳,到井下给矿工兄弟们慰问演出,一点也不嫌他们的手脏,边唱边握着他们的手。如今她有难处了,帮!各企业领导嘱咐财会部门立刻办理借款手续。她主动提出下井给矿工兄弟们演出,在矿领导的陪同下,她又来到久违的井下,矿工们又听到了她的歌声,但这次这不是慰问演出,她要用歌声来向他们表示对企业的感谢。矿工们听说她的情况,自发地用那曾被她握过的手,从口袋里掏出钱来递给她。她泪流满面,用一支接一支的歌去表达自己的感激。演唱完了,走出井口,她还恋恋不舍地一步一回头… …
家里的亲人也付出了所有的努力。妈妈下命令,当年全家不做新衣服。小妹妹把自己家里养的20头猪全卖了,加起来解决了一万元。
半个月后,当张蒙蒙把装着三万多元钱沉甸甸的挎包放到团长桌上时,团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听张蒙蒙讲完她筹款的经历,团长难过得低下了头,他其实是舍不得张蒙蒙走的呀!想当年,到企业慰问,到矿山演出,哪怕是身怀有孕,张蒙蒙也从来不落下。如今就这么走了,团长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叫人转告张蒙蒙,走的时候不要去向他告别。
办完所有调动、户口迁移手续,张蒙蒙准备走了。这时,团长突然通知全团,为张蒙蒙举办一个欢送会。欢送会布置得简朴而又隆重,大家用歌声、话语对张蒙蒙表达着真诚的祝福,气氛显得热烈又有几分伤感。团长握着张蒙蒙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好好工作… …
张蒙蒙的心情是复杂的,终于办成了调动,可心里却空落落的,并不象想象中的那样激动,她其实对乌海有着万般的眷恋和难抑的歉疚。当列车缓缓地驶离乌海站台的时候,送行的人们渐渐远去,泪水不由自主地再次模糊了她的双眼。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乌海,我一定要回来的!
她实现了对乌海、对自己的诺言。她创作并演唱的《我的家乡乌海美》被乌海选定为市歌,每天在广播电台播放;1993年乌海市首届珠慕节,她邀请到马玉涛、德德玛、董文华、王馥丽、殷秀梅、赵炎、程志等大腕演员,并亲自担任总导演,为乌海献上了一台该市历史上最壮观的联欢晚会。她用自己的钱多次救助家乡失学儿童、给孩子们捐赠学习用品… …
赤脚徜徉在天涯海角的沙滩上,褪去鞋履,象是脱去了羁绊,张蒙蒙这时真实感受到,自己终于成了一个真正的特区人。她象一只挣脱了铁笼的鸟儿,从迷茫草原跨越千山万水,展翅飞到了这姹紫鄢红的南国,飞临了浩瀚大海的波涛上空。
再艳丽的花朵,都需要泥土的滋养;再悠扬的歌声,飘不出饥馑的肚肠。经过一番折腾,张蒙蒙感觉到金钱的不可或缺。如何生存下来,成了她最需要解决的首要问题。她必须赚钱,去偿还办理调动时借下的债务,那里面有内蒙矿工在井下用生命和青春换取的血汗钱哪。家乡还有年迈的父母,还有七个仍在贫困中挣扎的亲兄弟姐妹,也需要帮助。
海口艺术团是一个新成立的单位,创收还不是那么容易。于是,无论是团里推荐还是朋友介绍,只要有歌唱比赛,张蒙蒙都争取参加。几乎每次她都拿大奖,没多长时间,她就成了有名的“获奖专业户”。有一次歌唱比赛她还清晰地记得。那是1991年中国特区歌手大奖赛。第一次参加这样大型的歌咏比赛,她就获得了第二名不俗的成绩。奖杯之外,还有5000元的奖金,她喜出望外,用她自己的话说,“觉得生活好得不得了”,唱歌从来没有挣过这么多钱。她把钱悉数寄回内蒙给了妈妈。梅花香自苦寒来,命运之神也频频令天上的白鸽为她衔来了橄榄枝:各种荣誉纷至沓来,而且收入也十分丰厚,每次比赛奖金都是一万两万地拿,各类演出也都有酬金。1997年,由于其突出的成绩和艺术上骄人的成就,张蒙蒙被评为中国国家一级演员。
她在歌唱专业上的成就仅仅是她成功的一部分。除了自己演唱,她还组织过一些演唱会,从策划到筹办,拉广告跑赞助,她亲自牵缰,获得了艺术、经济上的双重成功。
“是不是歌唱事业发展到了顶峰,你开始把视线扩展或者说转移到商界的呢?”我知道她除了歌唱,还有自己的企业,于是这么询问。
“不,没有转移,歌唱仍然而且永远是我不改的事业。从事一些商业运作其实不是刻意的。有道是,有心栽花花不活,无新插柳柳成荫。” 张蒙蒙给我的杯子里续上水,回答我说,“商海波险浪大,开始我连想都没有想。跻身商海纯属偶然。”
偶然其实缘于必然。她与韩国合资在北京开设的中空棉厂就是由于平时演出结下的机缘促成的。他们的产品中空棉被行销全国,在内蒙尤其是乌海的营销最为火爆。他们的市场推广非常有特色。首先,产品冠名“蒙蒙”牌,每套被子附送一盒张蒙蒙的歌曲录音带。家乡的人们一看就知道是从内蒙、从乌海出去的那个蒙蒙,即使是为了支持张蒙蒙都要买一床被子。录音带让人们欣赏到她的歌声,又扩大了她的影响,加上产品质量确实好,一下子赢得了良好的口碑。如此口口相传,“蒙蒙”牌中空棉被走进了乌海的千家万户。
张蒙蒙还通过自己结识的人际关系,把乌海的煤炭销售到海南。非常有意思,在谈判中,有商人说,张小姐,凭你的声音和气质,你应该去搞文艺而不是经商。乐得张蒙蒙开心地大笑,当旁边的人介绍说张蒙蒙就是一个歌唱家时,说那话的商人闹了个大红脸。
特区广袤的海山给了张蒙蒙自由翱翔的天地,特区崭新的环境让张蒙蒙的艺术才华及经营潜能得到了充分的释放。这只百灵鸟经受住了海洋风浪的搏击考验,穿越了霹雳雷电,升腾到云层之外的上空,飞出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天!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