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烏魯木齊的草原(續)

當大伙的快艇在天池平滑如鏡的湖面上飛馳時，如冰的水珠不住往我們的臉上和身上濺。湖上的寒風如刀刃劃過我的皮膚，又冷又痛，像要懲罰不敬的遊人。最後，我只好閉上眼，任由船身激起的水花打在眼睛上。我看不到天山的雄偉，更賞不到水中山影的美景。瑪雅一直在船的前方高聲叫喊著什麼，我耳畔風聲隆隆，什麼也沒聽到。高乾脆把一直不曾離手、裝了巨型鏡頭的相機收進背囊裏。白楊的眼睛被墨黑的太陽鏡蓋住，看不清表情，嘴角卻抿得緊緊的，顯然心裏很不是味兒。教官和阿努都一言不發。依芬麗欲把太陽帽戴在頭上，好擋去不住濺在臉上的湖水，忽然湖上翻起一陣冷風，太陽帽被高高地捲起來，丟進了湖心。

沒有人感受到宣傳單張上所說的「浮在雪山倒影之上，看靜謐的山光水影，俗念全消」的意境，只感到徹骨的冷和上下顛簸的狼狽。

回到岸上時，開船的麻臉漢子向在岸邊等待的人龍誇口，說只花六分二十九秒便能繞湖一週云云。

我卻彷彿聽到了天池的嚎哭。

高暗地裏想，如此終不是大伙所期望的旅程，遂從快艇下來，便快步上前，拍拍小林的肩，索性開門見山說出大伙此行的意願乃欲多親近大自然云云。小林聽罷，立時一拍大腿，笑道：

「哎呀，老哥怎不早說？老實說，那種婦人團啊，真把人悶慌！我也怕得緊哩！你們想遊什麼地方？儘管跟我說好了！」

「附近可以登山嗎？」教官問，他那雙「一天不『動』，如隔三秋」的腿顯然早已拴不住。

「登山？還不容易？隨我來啊！」小林像個知道了森林秘密的小伙子，一馬當先，伶俐地鑽進了一片叢林，迅速擇路而進。教官、瑪雅、依芬麗、阿努幾個戶外狂熱者幾聲呼嘯，登時精神大振，紛紛隨小林而去。高繼續以鷹般銳利的觸覺，在林間捕捉天池與雪山為遊人所忽略的美。我和白楊也不登山，只隨意穿山而行，踏著青翠的草坡，呼吸天山上獨有的清冽之氣。眾人沉醉於名山神湖的壯闊，不覺樂而忘返。

草原的兒女

小林果然是個機靈的小伙子，知道大伙愛與山嶺為伍，翌日便取消了原來的市內觀光，改請司機大叔載大伙到位於南郊的南山風景區。南山屬北天山喀拉烏成山北麓，從烏魯木齊市往南約走60公里，便到此區著名的森林帶之一──菊花臺。

菊花臺上沒有菊花，有的是一望無際的山坡、牧場和大草原。山坡蒼翠，環抱著大片茂密如戟的雲杉林，明豔的陽光照進綠草如茵的山谷，竟是意料之外的耀目。

「看，這草原在發光！」瑪雅叫起來。

「好美！」迎風而立的依芬麗禁不住讚嘆。

「今天喜歡幹什麼？登高遠眺？馬上馳騁？採蘑菇？挖野菜？」在明晃晃的陽光下，小林一口潔白齊整的牙齒也在發亮。

「都幹吧！」走在最前的高豪氣地回應。

「對！都幹！」一眾「山之子」高聲和應，恨不得盡情擁抱這片還沒沾上人間煙火的仙境。

「要騎馬麼？」

「這馬好！要不要騎？」

「騎馬吧！騎我的馬……！」

遠遠看到大伙上山，菊花臺的牧民早已爭先恐後趕著自己的馬兒向我們奔來，要爭奪這七個旅人的生意。瑪雅和依芬麗很快便各自挑了一匹，上馬而去。白楊把圍在身畔的十數匹馬都看了一眼，忽然眼裏泛起一陣淚光，長長的睫毛一眨，又嚥了回去。白楊把麻麻花花的長辮子往背心一拂，終是挑了一匹較俊白的。她一蹬馬肚邊上的踏板，跨了上去，那身法既輕盈，又熟練。

看來阿努昨天告訴我的事是真的，白楊該是個在馬背上長大的女子。看她一臉落寞之色，是想起昔日家裏的馬兒吧？

「阿曼，你會騎嗎？」白楊把馬頭一勒，回頭問我。

我搖了搖頭：

「我想嘗試，可是怕被摔！」

「別擔心，馬的主人會坐在你身後，他才不放心把馬兒交給陌生人。」高拍拍我的肩說。

我稍稍放心，也來挑一匹。幾個滿臉虯髯的漢子立即在我的身前團團轉，央我選他們的馬兒。我正感為難，無意間回眸一顧，只見兩個十一、二歲的小姐妹牽著兩匹馬兒，眼珠子烏溜溜地轉。小姐妹什麼也不說，只把手上的馬繮往我的手裏塞。

「這馬很好……」看來年齡稍長的女孩抬起頭對我說。

「你們是姐妹嗎？」我蹲下身問。

兩個女孩子都很用力地點頭。兩人身上穿著帶了污跡的毛衣和燈心絨褲，彎彎的線頭如淘氣的小鬼從衣服各處鑽出來。小姐姐的頭上戴著花頭巾，妹妹則梳著一頭幼長而凌亂的小辮子，眼裏透著不加修飾的稚氣。

我對這對可愛的小姐妹滿有好感，便笑說：

「好！我喜歡你們的馬！請問騎一天要多少錢呢？」

「七十塊！七十塊！」兩姐妹如兩朵小菊花綻放，一疊聲地嚷。

我心裏嘆息。在這人煙稀少的大牧場上，要做一樁生意還真不易！我回頭，與阿努商量一起騎，如此兩姐妹的生意都有著落了。

阿努聽罷，語氣卻甚是為難，說：

「我當然想試試騎馬的滋味，可是教官不騎馬，他要徒步上山，我要是跟你們去了，他便沒人作伴。」

「教官不喜歡騎馬麼？」我奇道。

「他曾被馬摔下來，現在看見馬蹄便怕！」阿努小聲說。

我回頭看教官，果然，平日上山下海無所不精的他現在總站得遠遠的，熱情的馬主們一走近，他便煞有介事地走開。

可是，我只乘一匹，小姐妹的另一匹怎麼辦？瑪雅和依芬麗都已在馬上，由馬主人牽著繮繩走遠了。

這時，高過來解圍：

「你們先走，我來捨命陪君子吧！」

「可是……」阿努仍在猶豫。

「我騎馬的機會多著！走吧，追上瑪雅和依芬麗，別失散！」

我和阿努只好翻身上馬，小姐妹倆立時伶俐地坐在我們身後，為我們牽繮繩。

已走遠了的白楊一直不見高來，又策馬而回。她見我和阿努已上馬，高卻與教官徒步上山，立即追上了高，說：

「我也不騎，跟你一道走！」說著便要躍下馬。

高卻伸手拍拍白楊座下的馬兒，說：

「如此這馬主人的生意便要泡湯！」

白楊一怔，下意識回頭看一眼遠遠地跟在她的馬兒身後，那白髮蓬鬆的老族人，心下不語。

高又向那雪白的馬兒瞥一眼：

「況且，牠那麼像青兒！」

白楊咬住嘴唇。高這話觸動了她對昔日的馬兒的思念，她禁不住伸手輕輕撫摸馬頸上長長的鬃毛，終幽幽地嘆了口氣。

「他們都是初次試騎，你把他們看好。兩小時後，我到山上找你！」高說得堅定。

「我等你，」白楊深吸口氣，把高深深地再看了一眼，說，「你要來！」

「一言為定！」高頷首。

白楊揚起素手，揮舞起繮繩，嬌叱一聲，頭也不回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