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三哥的茶馆

（十二）

老金：圣经包括旧约和新约，旧约就是犹太教的经书摩西五书。首先要明白，犹太人是埃及帝国里的少数民族，给埃及人当奴隶，做牛做马，受累受气，在这种被逼无奈的生存状况之下，就流传出一套关于犹太人过去、现在和将来的神话故事来。

叶子：创世纪、出埃及记、利未记、民数记、申命记，五卷律法书。

老金：这本来没什么。就好比现在的美国，繁荣昌盛、金碧辉煌，但印第安人觉得自己过得不好，心怀不满，暗中流传一个关于美国如何完蛋，印第安人如何得救的神话故事。人家心里有气，通过白日梦幻想如何解气，这事儿情有可原。

叶子：犹太教的经书最初就是生气气出来的。

老金：这套经书陆陆续续编了好几百年，很多人都参加编写，最了不起之处，是这套故事的确好听，动人，故事性很强，解释力也很强。犹太人的神话故事说，犹太人自己的那个司雨的大神，叫耶和华，其实就是创造了天地万物的唯一真神，耶和华按照自己的形象造出来的亚当和夏娃，就是人类的祖先，经历了很多代，也经历了很多事，诺亚方舟，巴别塔，挺曲折的，到后来有了以色列人的始祖亚伯兰。

叶子：不是叫亚伯拉罕吗？英文Abraham.

老金：那是耶和华显现之后给他改的名字，亚伯拉罕的意思是“万民之父”，妻子撒莱更名为撒拉，意思是“万民之母”，上帝让他们带领以色列人进入迦南，说这块土地是“应许之地”Land Promised，这时候犹太人才有了“希伯来人”这个称呼，意思是“来自大河对岸的人”。

三哥：从这儿就出问题了，一个民族的始祖，就是一个流民首领，告别了自己的出生地，离开了自己父亲的房子的，听了神的召唤，到别人家的地方去了。这就是说，从一开始，就是别人的地方比我们家那地方好，只要信神，神就会把我们从家乡那个穷地方带出来，神的出现，神的赐福，从一开始就与大迁徙、大入侵相联系。

老金：亚伯拉罕在古兰经里叫易卜拉欣，也是阿拉伯各民族的始祖，都是这一个流民首领。

三哥：咱中国人的始祖轩辕黄帝就不是流民，对不对？史书为证嘛，黄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孙，居轩辕之丘，故号轩辕氏。出生地就在轩辕之丘，长大以后就在家乡创业，最后建都于有熊，故亦称有熊氏。娶西陵之女，是为嫘祖，首创种桑养蚕之法，抽丝编绢之术，夫妻二人一块治理国家。看见没有，从一开始就不一样。

老金：埃及和中国这两大原生文明，没有这种民族始祖到处迁徙的故事。印度早期文明经历过一次黑暗大倒退，最早的神话传说丢了，但最早的文明遗址哈巴拉是个完整的城市，包括卫城和下城，卫城用于防御，下城住居民，可见，也是定居，不是迁徙。

叶子：听起来真的有点可怕。

老金：从亚伯拉罕到摩西，又过了多少代，耶和华听见以色列人在埃及叫苦，再次出来在何烈山显现，还是和亚伯拉罕那时候一样，任命摩西为流民首领，让他带着以色列人出埃及，回迦南。

叶子：这就是出埃及记。

三哥：这次更邪乎了，以色列人已经在埃及住了四百三十年了，光二十岁以上的男人就六十多万人，上帝安排摩西一个不剩全带出来，大队人马浩浩荡荡，逃离追兵，跨过红海，走了三个月，终于走出埃及，来到西奈旷野。

叶子：在西奈山和上帝定了盟约之后，又继续迁徙，回到当年的Land Promised应许之地迦南。

三哥：但迦南又不是一块永远没人去的无人区，流着奶和蜜的土地，谁不想去？以色列人在埃及已经住了好几百年了，最初肯定是觉得埃及富裕，连干苦力都有肉吃，全都往那儿跑，就像现在墨西哥人全往美国跑一样。后来得罪当年的美国人埃及人了，受迫害了，这才集体出逃，想回迦南。但不行了，迦南早就住满了人了，有国王，有人民，有城市，按圣经里说的，人比蝗虫还多，骆驼比海边的沙子还多，已经是人家迦南人的美好家园了，凭什么再让出来给你们以色列流民啊？

老金：这就得打仗，耶和华帮着以色列人杀人，迦南已经赐给以色列人了，上帝就让以色列人把这些的地方的人全杀光，一个喘气都不留。后来杀米甸人的时候，真就是这么杀的，把所有男人和不是处女的女人全杀光，把所有的处女留下，分给以色列士兵当作战利品，就和当年为了以色列人杀埃及人时候一样，屠城，种族灭绝。

三哥：按说米甸人还是摩西的恩人，收留了他四十年，把女儿都嫁给了他了，后来杀的那都是摩西他老婆的娘家人啊。

叶子：也不提爱你的敌人，善待仇恨你的人啦？也不说为迫害你的人祈祷啦？为了土地，干脆恩将仇报啦？

老金：爱你的敌人是耶和华的儿子耶稣说的，不是耶和华说的，是新约故事，不是旧约故事。佛洛伊德说过，犹太教是父亲宗教，基督教是儿子宗教，挺深刻的。

叶子：但是基督教包括了犹太教的旧约。

老金：叶子也深刻。这就是为什么也可以笼统地说圣经叙事、圣经信仰，不必严格区分旧约和新约。耶稣基督降临人世，是来成全摩西律法书的，不是重新解释，也不是重新规定，就是成全。在马太福音里耶稣说：就是到天地都废了去，律法的一点一画也不能废去，都要成全。

叶子：那就没办法了，耶稣再怎么行善，也改变不了了。

老金：离开家乡，按照神的意志进行远征，开拓新的疆土，所遇到的敌人统统消灭，直到抵达上帝应许的上帝之城，这就是圣经信仰的核心。这种人生如旅的信念，整个民族命定要完成神圣历程的信念，在富足安逸民族中产生不出来，只可能在绝望的民族中产生，在主人阶级中产生不出来，只可能在奴隶阶级中产生，在满足于自己故乡的人们中产生不出来，只可能在失去了土地的流民中产生。

三哥：金式排比句，瞧这口才！

叶子笑笑说：挺震撼的。这就是向前看的文明之起源？

然也。老金又看了一下手表，继续说：犹太教后来演变成基督教，从犹太民族中扩散出来，与希腊文明交汇融合，又与罗马文明交汇融合，终于蔚成大观。

叶子：就成了西方现代主义的思想基础…你老看表干嘛？有事啊？

三哥：才几点啊？惦记什么呐？

我今儿还真的有点事，这节课上完了，我先走，你们俩复习复习我刚才讲的，内容挺密的，不太容易消化，不行就讨论一下。老金说着站起身来，喝了口茶，就要往外走。

三哥一把抓住老金的胳膊：刚才我就发现您老人家有点心不在焉，从希腊到罗马一千年一句话就说完啦？不行，下午来的时候还告诉说晚上要住这，现在还不到十点呢就着急要走，干什么去？说清楚再走。

老金看了一眼三哥，没接话，转脸朝叶子说：叶子你帮我看看，我手套是不是掉椅子上了？

叶子侧身弯腰找手套，什么也没看见，刚要站起身来再找，听见老金说别找了，在我自己兜里呢，就嘟囔了一声转过身来。这时发现三哥也站起来了，拍着老金的肩膀回头跟叶子说：让他走吧，人在心不在，坐在这儿也是白坐。

看见两个人勾肩搭背嘀咕着什么往外走，叶子登时明白了老金让她找手套纯粹是诡计，就这两三秒钟，两个坏蛋已经把背着她要说的话说完了。叶子恨恨地看着两个大男人移动的背影，心里忽然又抽动了一下，直觉告诉她两个人正在嘀咕的话与她有关——老金故意离开好让三哥单独和我在一起。

叶子没等三哥从门口回来，拿起外衣起身向外走去，走到门外冲着刚转回身的三哥说：咱们也走吧。

上哪啊？大半夜的。三哥蒙头蒙脑地问。

才十点多，可去的地方多了，你回去和崔先生说一声，我在车里等你。叶子不等三哥同意不同意，跺着小步朝停车的地方走去，留下一串嗒嗒的鞋跟声。

三哥扭头朝胡同口看去，老金刚上了一辆出租车，再回头看叶子，正一边斜着身子往自己的车里坐一边朝他招手让他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