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为香港天大研究院撰写了一份《天大报告》，题为“中日国力的消长与东亚格局”。文扬先生在我的建议下特地赶写了“在大历史中与日本和解”（以下简称“大历史”）一文作为呼应。文扬先生以他特有的历史高度对中日美三角关系作了较深入的分析，可以说是对拙作很好的补充，值得一读。我在此特表谢意。下面是我对“大历史”一文的几点回应。

关于另外两种可能性

拙作分析了中日国力的变化，列出了在中国崛起、日本相对衰落的前提下，中日关系未来发展的四种可能性：1） 目前状况的延续，即相互依存中竞争； 2）竞争恶化并最终走向战争； 3）中国崛起为区域霸权，主宰东亚；4）中国和日本联合领导东亚。         

“大历史”一文提到了另外两种可能性，一是“中国衰落，日本成为区域霸权，主宰东亚”，二是“中日两国都衰落了下去，美国成为东亚主宰”。这两种可能性都不在拙作的讨论范围之内。拙作的前提是中国继续崛起，远超日本，逼近美国。“大历史”一文似乎也认同这个前提，说“正如在杨健博士的报告中所描述的，未来几十年的世界，将是中国超越日本成为登山赛二号选手，并与当今一号选手美国一争雌雄的新格局”。既然是以中国继续崛起为前提，我也就没必要谈中国衰落或中日同时衰落可能导致的格局变化。

至于美国因素，我在报告中指出：“美国将不会离开东亚。东亚的稳定涉及美国的重要利益. . . . . . 在可预见的将来，美国与日本和南韩的同盟关系不大可能破裂”。美国不想看到并努力防止出现一个能对其构成挑战的中国，这是一个在大国关系中几乎不用提醒的常识，这点我在下面会进一步解释。问题是，美国有能力让中国或者中日两国都衰落下去以保持其东亚及全球霸权吗？显然，我认为可能性不大。这与拙作以中国继续崛起为前提是一致的。

当然，我们不能说中国崛起是唯一的可能和前提。以中国衰落或崩溃为前提来探讨东亚格局也是有价值的，但那是另一篇报告了。即便是以中国崛起为前提，可能出现的格局也不一定只是四种。故此，拙作特别强调“至少”有四种可能。

关于大历史和中日和解

什么是“大历史”？“大历史”一文并没有给出明确的定义，只是描绘了“大历史图景”。我想以下几点可能是“大历史”一文想强调的：

1.      “日本侵略了中国，但日本促成了中国的现代化”。

2.      “在近一个半世纪中，无论发生了多大的改变，无论已经多么‘西化’，中日两国归根结底仍同属于东方文明，同源于东方历史文化，同处于东方的亚洲”。 

3.      一个半世纪前，两个原本可以共同挑战以英美为首的西方霸权的兄弟国家，却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主动配合着西方霸权在全球的分而治之战略。如今，中日两国再一次站在联手挑战西方霸权的“最新位置上”。

“大历史”一文认为，在拙作所谈的四种可能性中，“中日和解、联合主导东亚这一种可能性，既缺乏外部的压力，也缺乏内部的动力，与其他几种可能性相比较，不太容易实现。但如果中日两国能够在本文所描述的大历史图景中达成基本的共识，形势将有望发生重大改变”。

我的看法有些不同。拙作强调中日联合主导东亚的确很不容易实现，但不是不可能。今天不具备的条件，不等于今后也不具备。拙作通过简要分析可能发生的变化，包括中国的继续崛起及其局限性、日本的影响力、邻国对中国的担心以及美国的介入等，认为中日联合主导东亚有可能是中国的现实选择。

显然，“大历史”一文也认为中日和解和联合是可能的，只是相信两国通过对大历史的了解更容易实现这一目标。事情恐怕没这么简单。我以为，如果没有外部压力和内部动力，中日两国通过认识大历史而“达成基本的共识”缺乏现实基础，难以实现。

“大历史”一文认为，具体的共识内容包括：“1）日本承认侵略中国的历史错误；2）中国承认日本在中国现代化转型中的重大贡献；3）中日两国现在又重新站在了同一个起跑位置上；4）如果中日不能协力共进、抵抗美国霸权、带动整个东亚的崛起，那么，美国仍有机会通过操纵中日对抗、韩日对抗、台海对抗，让东亚与中亚、南亚和西亚等动荡地区一样，永无复兴之日。”归纳起来其实就是中日两国在相互尊重的基础上寻找最大的共同利益。这是国际关系中最基本的原则之一。

但是，要贯彻这一基本原则却很复杂，我们不应夸大“大历史”观的作用。试问：仅凭对“大历史”的认识，中日两国就能化干戈为玉帛？有了“大历史“观，日本就会正确面对历史问题？只要认识了“大历史”，中日就会主动合作对付美国？“大历史”真能将中日两国的共同利益集合起来吗？

“大历史”一文对美国企图挑动中日对抗、瓦解东亚充满戒心。拙作也谈到美国在日本崛起之后的确曾利用中国抗衡日本。所以，这种戒心不能没有。但是，这种“分而治之”的策略不是美国的奇招，而是国际关系中的大国策略之一，可谓司空见惯，不足为怪。中国共产党的紧密盟友斯大林甚至不希望中共打过长江，想来个“划江而治”。这种观点有多少史实依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时候有几个大国希望看到一个统一而强大的中国？连一个统一的中国都不想接受，它们自然更不想看到中日联合。按照现实主义理论，美国（或其他大国）理所当然地会试图利用日本抗衡强大的中国，过去如此，今后也如此。

问题的关键不是美国的阴险，而是为什么中日两国能被分而治之。这里面自然有许许多多的原因，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是中日两国的恶斗为美国提供了条件。这一点“大历史”一文似乎是同意的。但是，为什么中日会有如此的恶斗？为什么中日两国甚至甘愿被分而治之？这是关键，可惜”大历史“一文却忽略了。我相信作者是清楚的，只是没有往这方面思考。

实力的变化是导致中日交恶的关键之一。日本作为资源贫乏的岛国，西方的“好学生”，崛起了，随后象西方列强一样武力扩张。中国作为弱者，只好依附西方。后来中国又站起来了，日本倒下了，被西方占领了，纳入了西方阵营。如今，历史开始又一个轮回，中国重新崛起，日本相对衰落。纵观二千年的中日交往史，中国强日本弱意味着中日和平。这是中国国内许多学者喜欢谈的另一种“大历史”。当然，我们不能简单机械地套用历史，必须根据现实的环境做实际的分析。

如果目前的国力消长态势延续的话，中国的崛起使中国具备与美国抗衡的实力，而日本自身没有能力抗衡中国，中国于是更加自信。历史问题在一定时期内可能依然存在，但情感因素将远远多于安全考量。更为重要的是，强大但又不能成为霸权的中国在对日关系上可能更加积极，“拉日抗美”可能成为中国的战略选择。美国能分而治之，中国为什么不能？而在日本方面，不与一个强大的邻国为敌，曾经是历史的选择，今后有可能又成为现实的选择。因为要加强同中国的关系，日本有可能在一系列问题上重新思考，包括历史问题和与美国的关系问题。中日两国的和解和联合到时候或许就不再缺乏外部压力和内部动力。

在这个基础之上，“大历史”观的价值才有可能得以充分体现，谈“大历史”才有实际意义。也就是说，中日两国从“大历史”的角度处理中日关系，很可能是形势所迫，而非随时都可能发生的完全自觉的行为。基于此，我认为“大历史”一文对拙作是个很好的补充。

应该说明的是，我的分析是从现实主义出发的。自由主义的分析对中日两国关系的预测可能更加乐观。

中国崛起还是崩溃？

“大历史”一文让我想到另一议题，中国究竟是会继续崛起还是衰落甚至崩溃？这是个大议题，我在此只讲两件事，供读者思考。

1.      2001年，一本名为《中国即将崩溃》（The Coming Collapse of China）的书问世。作者章家敦（Gordon G.  Chang）是一个生于美国、在中国上海工作十余年但不懂中文的美籍华人律师。该书轰动一时，章甚至改行专门写作。章在书中预言：“中国还有五年，或者十年，便会垮掉。”五年之后，2006年，四面楚歌的章依然认为，中国的崩溃之路“走了一半”。2001年距今快十年了，中国真的行将崩溃吗？

2.      据经济学家Angus Maddison 的研究，自公元一世纪到十九世纪，中国的GDP（国内生产总值）一直占全球GDP的22%到33%。中国今天的崛起可谓名副其实的重新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