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在1991年。
不用闹钟催叫,清晨六点钟我准时睁开眼睛。抬头看了看,窗外漆黑一团。奥克 兰初春的天空仍没醒来。
我简单洗漱一下,蹑手蹑脚推开房门,深深地吸了口清冷的空气,一头钻进我那蓝 色的箱型小车。开始了今天的练摊行动。我将车开到另一个flat.把懒虫小纪从被窝里 揪了出来。催着这个一半还在梦里的家伙把货和他自己一道塞进车。踏上了赶往自由市 场的路。
没有上班车流的星期六早上,街道静得出奇。马路空空荡荡,唯有夜间的雨水涂湿 了地面,模糊地映出昏黄的路边灯光。车子象撒开了缰绳的马儿一路欢跑,在东方出现 鱼肚白的时候,我们赶到了自由市场。
这个市场设在一个宽阔的停车场内。一个个车位就是你摆摊的领地。早到的租户已 拉开架势忙着支棚搭架了。大篷车横卧在那里,发动机仍旧“嗒嗒嗒”地喘着气。车厢 一边敞开着,里面隐约显现层层货箱。车边阴影下,凉棚在乒乒乓乓的敲打声中摇晃升 起。仍然恍惚不清的人影车影货影来来往往移动着忙碌着。
我小心翼翼地驾车避过散乱堆放的货品,将车子停放在指定的位置上。掀开车的后 背门,拉出一箱箱货品,与小纪一道也立时汇入这紧张忙乱的开场前准备中。
不一会儿,天已大亮。金色的阳光从树丛中穿射过来,将斑斑点点的橘红色涂抹在 仍被笼罩在青紫阴影里的车厢上,大棚顶上。而停车场四周的马路,商店似乎被这暖色 的阳光惊醒,开始活跃起来。早起的人们三三两两走进市场。穿梭于水果堆,杂货摊之 间,东张西望,寻找着自己心仪的物品。
支棚搭架的声响渐渐稀少下去,停车场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只有贩卖音乐磁带的摊 位上,扩音器里传出吉他演奏的热带太平洋岛乐曲。铿锵的金属和弦声以平滑,快速, 激烈的节奏,从不间断,从不疲倦地灌向每一个行人通道。四处游走的人们被这欢快的 乐曲所感染,下意识地合着节奏扭动。
太阳终于露出了他那炽热的脸庞。将温暖的阳光慷慨地洒向自由市场。蓝白相间, 绿白相间,红白相间的条色顶棚,一排排参差错落,鳞次栉比,与蓝天相应,鲜亮耀 眼。顶棚下,一堆堆,一筐筐的蔬果红的黄的橘黄的紫的绿的戴挂着晨露,迎着天光晶 莹透亮。铝合金框架上挂满整排五颜六色,花花绿绿的服饰,衣架在女人们的拨弄下, 带着衣物摇晃着,摆动着,发出“咔咔”的声响。百货摊,锅碗瓢盆,家居用品迭迭摞 摞拥挤在一起占满整个摊位,主人缩在一个角落边,静静地守护着,等待着。等待着懒 床的人们迟迟涌来。
我们的摊子不大,仅占一个车位。卖的是家用小电器:卡带随身听,半导体收音 机,耳机,整流器等等。这是小纪的主意,读文科的他要圆鼓捣小电器的梦。跑腿,购 货,修整电器整天忙得像回事儿似的。生意倒也让他忽悠得有滋有味。只是要再做大, 就得扩展生意范围。斜对过的台湾老林时常提供一些热销物品给我们。趁此时不忙,我 便抽身跑过去。
老林的货摊一溜横占了四个车位,依然是百货铺得满满的。文具,工具,玩具一应 俱全。
“你好!这些玩具很好销,拿去试试看!“老林见我过来,爽快地开门见山:”上 次给你们的毛巾被卖得怎样?“
“不错!快卖完了。”
“OK,棉窗纱也很好销哦。要是能从大陆进来就更便宜。“
“阿黄公司没准行,就是运过来可要两三个月。“我答道。
“这么慢!我们台湾两个礼拜就能收货。你们’共匪’。。。。。哎!对不起! “老林拍了一下嘴。
我呵呵笑了:“又说漏嘴了。也许不用那么长时间,下个礼拜找阿黄问问。”我挑 选了几样玩具,便捧回我的摊位。
小纪已开始用他那半生半熟的英语推销货品了。这个“good",那个”very good"。几个单词翻来倒去地用。长脸上的尖尖鼻子已渗出了汗珠,细长的双眼紧盯着 顾客手里摆弄的货品。
“别那么紧张,人家会给钱的。”我安慰小纪。
“不是,这人是个懂行的,识货!”见那人没讨价便付钱拿走,小纪一副内行面 孔,点头称赞。
看着他那投入的神情,我差点笑出声来。“人家还嘲笑你,一个大学生跑到新西兰 摆摊,甘当个体户!“
“怎么啦?这儿可没有那么多狗皮到早(上海话,此处是乱七八糟的意思)的等级 观念!自食其力,自己赚钞票,人家就尊重你。懂吗?“小纪激动起来,努力睁大眼 睛,可惜还是细细的,长长的。”再说了,新西兰是个自由国家,想做啥,就做啥,没 有那么多娘舅来管你。多适宜呀。。。。”
“好了,好了,别崇洋媚外了。”我怕他那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住。急忙打断。 “当心东西让人拿走。”
小纪一下还刹不住情绪,又放了一句豪言壮语:“咱生是中国人,死是新西兰 鬼!”
不愧是学文的,时不时地就会从他嘴里蹦出一两句经典语录来。只是眼下已来不及 让他发挥了。摊头又挤满了人。忙吧,一忙就什么都忘了。
别看太平洋岛人五大三粗,站你面前象堵墙似的。待人倒是和善爽气。只要他喜欢 的东西,从不讨价还价,付钱就拿走。这些民族又喜爱歌舞。“随身听“便成了他们的 必备品。我们这些小玩意儿们又便宜又好,自然成了他们的抢手货。小纪好不容易 “倒”来一整盒的“随身听”,这个要看。那个要拿,眼前顾客几乎人手一只。我们紧 张起来。使出三头六臂的本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四面应付着。奥克兰就是奇怪,人们 好像是约好似的,不来都不来,要来就一块儿来。面对一窝蜂似的人群,我们只有铆足 了精神,憋住一口气,即便忙得四脚朝天,也要挺过这摆摊的黄金时刻。
没多久,货卖得差不多了,摊前的人也稀少了许多。我们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人一松下来,话也懒得说,两人斜靠在汽车边上,各自想着心事。我有点后悔,无 心触动了小纪的一块心病。为了出国,小纪和女朋友分了手。不知怎的,女朋友知道他 在新西兰摆摊。便四处嚼舌头,冷嘲热讽,狠狠地数落了他一番。小纪为此一直耿耿于 怀。我偏偏拿这个开玩笑,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还想干下去吗?”小纪突然问了一句。
我一怔:”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是画家。我总感觉你做不长。”
“别胡思乱想,干得好好的,谁舍得走呀。“
小纪点点头:“以后你教我开车。“
又是一阵沉默。
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从我们摊位走过,忽然她站住了,那洋娃娃似的脸露出了惊 喜。大大的眼睛盯住我们台子上的长毛熊。“Mum!Look!"她转脸朝前面喊着,肉乎乎的 小手指向小熊。“No!”从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传出一个字。小女孩立时不响了,但站在 那里依旧不死心地期待着,"Come
Here,
Please!"人群中又传出一句。小女孩这才移 动脚步,转望着那长毛熊,恋恋不舍地一步一回头,缓缓走入那来来往往的大人身影 中。这个妈妈太狠心了吗?不是。我看到这种景象已不是第一第二回了。孩子这么听 话,我百思不得其解。在中国,卖家拿玩具逗引孩子,一逗一个准,没有一个不上钩进 套的。即便家长不同意,只要孩子撒泼打滚,嚎哭尖喊,最后投降的还是大人,乖乖地 掏钱了事。在这里,我们也曾依样画葫芦,结果是屡试屡败,没有一次成功。
“哈!生意怎样?艺术家。”有人从背后拍了我一下,笑哈哈地问候。我回头,原 来是石尚。这个胖家伙从哪儿钻过来的?
”哟!你倒有闲情逛这儿来呀!“我回敬一句。
“别这么说嘛。关心关心你不好吗?“
“黄鼠狼给鸡拜年。。。。”小纪嘟囔着。
“哎,哎,这回可不一样。”石尚急忙表白:“我已和太平洋市场说好了,你们画 家直接与他们联系。商量画摊费用。中介费我不收了。以后你教我画画怎样?“
“挺会动脑筋的。”我笑笑。
“别把我看得那么坏,都是中国人,我也想积点儿德。你考虑考虑。“说完便从台 子旁挤了出去。
小纪的担心没有错,这不,有人把机会送上门来了。
前一阵子,石尚还坚持要收中介费,我就觉得这事成不了。双方都有难处,谁后退 一步谁就丢钱。画画的梦想仍旧不着边。还是死心塌地地摆摊吧。
没想到今天石尚这小子良心发现,居然做起菩萨来了。我那即将熄灭的画画欲火, 又重新燃烧起来。烧得我心里突突的。可小纪这儿怎么办?别看这摊生意小,但也是我 们含辛茹苦,从无到有亲手把它拉扯大的。没有亲情也有感情。怎么能说走就走呢?
转眼看看小纪,他倒象没事人似的,整理着台子上剩余的货品。也不理睬如木头桩 子似的戳在他身边的我。
就这样,两人僵持了好一阵子,他终于开口了:“对艺术没有钟情的人,就不是艺 术家。”
又是经典语录。
“你走吧,我不拦你。不过,你得教我开车。”
“教你开车,没问题。走不走,另说。“我看着台子上的剩余物品。
“你说,剩下的这些东西怎么处理?”见我看着台子,小纪习惯地问。
“值钱的收起来,其它的便宜点卖了吧。反正钱已赚够了。。。。“话还没说完, 大晴天下起雨来。奥克兰的天气就这样。东边太阳西边雨的,人们早已见怪不怪了。市 场里,大人小孩依旧在雨中悠闲地游荡。他们坚信,两分钟后雨一定会停。不如趁此享 受一下世上少有的奇妙景象。
小纪一面用塑料布罩住台子,一面请了清嗓子,高声叫卖起来:“Everything
two doller!"声音伴随着哗哗的雨声,穿过那阳光下金光闪烁的雨丝,散向天空。
“Everything two
doll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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