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雨冷，一早起來，大家庭成员各走各路，女儿女婿也忙着出门，妻上前说了几句，可能是「天冷加衣、路上小心」之类的叮咛，女儿脸色有点像外面铅灰色的天幕，这类大门边的标准母亲「关怀」，听了不止二十年，女儿不耐烦了，带上门开车走了。

      妻脸色愠然，捎带提起近來女儿同她顶咀，我亦抱着同感埋怨起來。卧房里没整理好的床铺、就地脱下两只裤脚管仍原地立着的牛仔裤，都是引起我们不快并且想「修理」她的理由。

      「帮她照顾她的小孩，现在变成我理所当然的职责啦，找一天我跟你上南岛去，把这个家扔给他们，尝尝这档子家务事是什么滋味？」妻继续抱怨，我的火也上來啦，「对！咱俩上库克山去！」万年冰川皑皑银白，巳闪烁眼前，这下可好，找到理由「罢工」了。

        半小時没到，非旦电话没打去给组团的老周，妻和我反而照常又在家里忙了起來。

        小外孙午睡时，和妻在花园里坐了片刻，喝那壶浓得像墨汁的普洱，吃荷兰甜点，忽想起案头那本王邦雄的「世道」，取來翻看，一边与妻讨论。书里对生命学问的深度观照，恰正触动了我瘖哑巳久的心弦。

      我向偏爱大家庭生活模式，可能童年受的濡染使然，喜欢那种三代同堂五世其昌的兴旺。上海外公寓所中，曾同住过八个舅舅，四个阿姨，加上我妈，一共十三个。外婆在樓下日夜竹战，一边哇里哇拉吩咐娘姨去买蘇州点心，蒸八宝饭，洋房里上上下下连宾客少说有二十來人。特别是我小姨，典型的上海美女，秀气文静，可惜被一飞行员骗去感情，在虹口臥轨殉情。四十年代未一度轰动上海滩，从美国西點毕业回來的七舅，别上手枪就要去找薄情郎抵命，如不是眾兄弟姐妹劝咀，事情还要闹大。她的死刺激了外婆，不久亦病逝，大家庭因而逐渐解体，待数年后再去看外公，已是人去樓空，独剩下老人在书房里发呆。

      现今我一家七口同在屋簷下，也算是个大家庭。下一代上学、上班，我们负责家中事务及「中华料理」的干活，这是一种分工，是一种樂趣，更是一份福气。应该「珍惜儿女让我们可以爱他们，在我们付出的时候同时感激对方，不要在付出时覺得对方亏欠我们。如果这样，爱会形成压力，形成压力后对方就会想办法躲開你的爱。因为你的爱，让他这么累，这么苦。」

      普洱茶送荷兰餅的中西合璧下午茶，让我们有暇咀嚼这些至理名言，悟出大家庭中人与人相处之道。谈起我俩帶領孩子们一路行來，深感到这个家無論安在哪里，都是彼此相依为命的棲身之所，毋论世情风雨飘零幾許，总有这可爱的家作庇护。受挫折翅的雛燕，也始终回巢寻求撫慰疗伤，我们一砖一瓦將它筑就，就必定要让欢乐充滿其间，这是我们的责任。

      能为孩子们做点事，的确应该感恩﹕

      感恩有这些活蹦乱跳的第二、三代仍在我等身边，当年我与我的父母，一家人聚少离多，留下幾許终生憾事？当今三代同堂，焉能不惜福知足﹔

      感恩自己仍有精神与体力做事。这种付出是樂趣，而非负担，付出的更无须寄望儿女回报偿还。爱如果有偿有代价，就不是真爱了。

      孩子们不约而同都提早回來，全家围桌进餐，糖醋肉內酥外脆，清蒸筍壳火候恰到好处。饭桌上谈公司琐事、校園奇闻，小外孙点滴長進，更引起各人惊叹。灯光好象從來没有这般明亮，笑声亦长久縈迴不散。桌边的我，看着儿孙们的笑靨，只覺得王邦雄所言的「园融人生」其实都在箇中了。能接受别人、肯定別人的好，这就是「园」﹔能谅解別人、包容别人的不好，这就是「融」。真想把他们都摟在怀里，亲亲他们，也谢谢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