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新西兰“双政府部落法案”
新西兰华社近来在传一个很有意思的请愿。这个请愿要求新西兰政府停止推行所谓“双政府部落法案”(请愿传送门在此:img.aspx?url=https://www.hobsonspledge.nz/reject co-governance)。该请愿书称工党政府正在推行“2040年在新西兰建立两个政府,一个毛利人政府,一个是其他族裔的政府”。这里的“政府”概念是广义的,因为按照法案,毛利人将不仅可以创建毛利人行政制度和公务员制度,还可以创建毛利人议会、司法制度乃至毛利人卫生、教育和自然资源所有权的制度,这看起来不仅仅是“两个政府”,简直是“两个制度”了。
(该请愿书的中文机翻)
1,新西兰工党政府为何这么做?
这个话题涉及到旷日持久的、新西兰毛利人与英国白人后裔之间的种族矛盾与纠纷。在大英帝国最昌盛的时期,在中国正在经历鸦片战争的那个时代,毛利人世世代代居住的新西兰也迎来了英国殖民者,与其他西方国家不同的是,在新西兰上岸的殖民者并未用武力打服甚至灭绝这个土著民族,而是用更和平的“怀唐伊协定”将新西兰直接收归王土。当然后来毛利人认为该协定的毛利语和英语内容有出入,认为被骗,之后发生过一些反抗战争但很快被英国军队镇压,史称“新西兰土地战争”。
就在笔者家不远处就有一座山头公园叫“山寨山(Stockade Hill)”,相信很多奥克兰东区的华人都很熟悉,但不熟悉的是,上面曾经真的有一座山寨建于 1863 年 6 月,用于在新西兰土地战争期间所谓“保护英国殖民者免受毛利人的威胁”,它也是新西兰最早的一批对付毛利人的军事设施。
当时山寨驻扎有两百名英军、民兵和欧洲雇佣兵,在土地战争期间,妇女和儿童每当担心被毛利人袭击时都会在这里过夜。当时一位英格兰教会牧师在日记中写道:“在过去的一周里,我们一直处于持续的恐慌之中,每个人都在谈论堡垒、枪支、步枪、骑兵和民兵:我很遗憾地说,许多欧洲人希望与毛利人开战,因为他们知道最终必须消灭毛利人,整个国家才会更快地被欧洲人占领。”( 牧师 Vicesimus Lush,1861 年的日记记录)
中国同时期也被英帝国入侵过,所以我相信华人移民看到这里都会比较愤慨:“英国人侵略人家的土地,却表现得像是在正义地自卫”,也应该会更理解毛利人的心情,可能英国人在他们眼里不亚于中国人眼中的那些租界中的欧洲人吧。所以新西兰主流社会近年来发生的各种“毛利政治正确”的事件,比如“呼吁改国名为长白云之乡”,“学毛利语运动”乃至这个“一个国家两个制度”,其本质是具有“反殖民主义属性”的运动。本属于左派的新西兰工党,政治上又需要拉拢毛利族裔的支持,自然也是这场运动的主要支持者。
2,《联合国土著人民权利宣言(UNDRIP)》与这场运动的关系
在该请愿中以及很多该“两制”法案的学者评论中都提及了2007年通过的《联合国土著人民权利宣言》,新西兰毛利人对“怀唐伊协定”的所谓“翻案风”也大约起始于此时。
(据新西兰媒体报道,新西兰外交部长Nanaia Mahuta是该法案的主要推动者)
“怀唐伊协定”签订日即是新西兰的国庆节,该协定可谓是新西兰的“立国之本”,因为它定义了“谁才是新西兰的主人”。按照该协定,大英帝国时代的英国国王是新西兰的主人,欧裔殖民者和毛利人平等视为国王的子民。但1947年新西兰获得独立自主权后,“新西兰的主人”则自动被理解为“所有新西兰公民”,这包括欧裔和毛利人。但试图翻案者(即请愿书中提到的“毛利人主权活动家”)则否定“怀唐伊协定”,坚持认为毛利人才是新西兰的主人,在某种程度上否定“白人以及其他外来民族是新西兰的主人”。
在纸面上,毛利人已经是国家的主人,但为何又要翻案?这体现了毛利人对自己在国家中的实际社会地位的不满。这种不满一直存在,并随着《联合国土著人民权利宣言》的颁布而进入高潮。
总体来说,《联合国土著人民权利宣言》是一个呼吁各国保护和公平对待原住民的宣言,但笔者认为也许是其中一些条文启发了新西兰毛利人发起这场运动,甚至还实际获得了一些成果,比如请愿书末尾提到的“地方政府选举设立毛利人选区”等,加上这个“两制”法案,还真的符合该宣言中“提高土著人民的内部和地方事务的自治权”和“维持独特的政治法律机构”的内容。 不过要知道联合国大会通过的这个宣言并没有强制约束力,该宣言的主要作用是启发而不是强制,该运动真正的推动者还是新西兰毛利人社区。
3,新西兰搞“一国两制”的问题在哪?
笔者认为毛利人主权活动家们把新西兰欧裔当成“殖民者”的视角是过时的。在大英帝国时代,新西兰欧洲移民确实是帝国主义强加给毛利民族的外来者,他们更效忠英国而不是本土利益,即使美其名曰“与毛利人共同为英王子民”但实际并非如此。然而时过境迁,这些欧洲移民早已有了心理变化,他们不再关心英国利益而视自己为“新西兰人”。所以在1947年之后,虽然在形式上新西兰还把英国女王奉为“国家元首”,但实际上已经没有实质关系,新西兰欧洲移民从心理到政治关系上的“脱英入新”,已经让新西兰欧裔和毛利人之间的政治地位变得更平等,不再是“殖民者与被殖民者”的关系。再加上百年民族融合,新西兰很多欧裔已经有了毛利人血统,欧裔与毛利人之间有点类似中国汉族与满族之间的关系,已经组成面向国际的民族共同体,若还在抓着几百年前的“外族入侵历史”不放,既过时又不利于国家团结。
但与满汉融合史不同的是,“入侵者”欧裔的文化要更强势,毛利人属于那个“既被殖民又被文化同化”的角色,非常弱势,这也是联合国以及左翼们关注的原因。所以笔者同意对毛利文化进行保护和复兴,只是不建议冲击到新西兰国家的正常发展利益,应谨防在这个追求平等的过程中搞激进的平均主义。
近来毛利人主权运动家们试图让新西兰大学的课程变成毛利语,而奥克兰大学七位教授去年联署反对称“毛利语不是科学”而引爆争议,争议如此之大,奥克兰大学为此还与这些教授划清界限。但不可否认,毛利文化在英国殖民者入侵时属于部落文化,而目前主导新西兰的所谓“西方文化”则属于现代工业文化,并且现代科技很大一部分文献和思想都是英语文化而不是毛利语文化。
这些教授认为“科学并不是殖民,相反还会帮助原住民”,笔者认为是有道理的。可以参考中文与英文之间的关系,中文也曾经是“农耕文化”,现代工业乃至计算机语言主要都是英文,但中国人并未给英文扣上“文化殖民”的帽子或者吵着“非中文计算机不用”,而是发明了汉语拼音,科学家们也积极地学英文,最终的结果并非是“中文没落”,反而是让中国快速工业化和现代化,中文因此被发扬光大,其他国家宇航员想要登上中国空间站还得学中文。所以笔者认为一个文明的文化想要从落后发展到先进,没有某些左派想的这么简单,以为搞个什么运动就能马上实现,强行在新西兰大学推广毛利语,本质上其实是一种大跃进思想,目的是好的,但只会揠苗助长。
科学发展如此,在政治体制上也是同理,土著自己“独特的政治、法律、经济和文化结构”要想成为足以正常运作一个发达的现代化国家的体制,并不是一个法令就可以实现的,而需要像其他任何现代体制一样与国情和发展阶段不停地改革和契合。举例说,在毛利文化中“走到别人家顺走一件东西”往往不被认为是犯罪,这其实是部落公有制文化使然,但在强调私有的工业文化中就属于盗窃,新西兰毛利人口只有15%,但监狱中毛利人口却过半,也以盗窃罪居多,有新西兰学者研究认为该部落文化正是主要原因,甚至呼吁新西兰法庭轻判毛利人盗窃犯。那么倘若新西兰真的有毛利人专属法庭,这个呼吁就真的可以实现了,但从长远来看,纵容这样的判决可能并不会促进毛利文化从部落文明阶段进化成为私有制文明,表面上是在搞政治正确帮助毛利人,实际上却是在害他们。
这种“一国两制”的另一个重要问题在于,未来如何在“人种棕化”的新西兰区分谁是毛利人。假如一个人有50%的毛利人血统,他犯罪了是去毛利人法庭还是去普通法庭呢,如果这个人不记得祖上其实还有一位非毛利人祖先,导致他的毛利人血统只有45%,是不是还需要基因检测和祖上基因追溯?并且这个鉴定过程中如何避免种族歧视?而且如何定义“毛利人”呢?同种族的太平洋岛民算不算“毛利人”?台湾的高山族算不算毛利人?一万年前是一家的华裔算不算毛利人?为了解决一个问题而细分出更多的问题,为帮助一个种族而搞出种族主义,这应该是我们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其实毛利族群真正需要的不是政治正确,而是文明的提升,新西兰社会帮助和补偿毛利人的方式可能是错误的。
4,新西兰华人在这场争论中应该站哪边?
新西兰华人不应该对新西兰欧裔与毛利人之间的这场冲突漠不关心,因为这场斗争的输赢会直接影响华人自己的孩子未来要说何种语言,以及何种社会地位。
笔者曾撰文评论过,如果有人认为“新西兰的主人是毛利人”,那么我们华人算是什么地位呢?是过客,花瓶还是寄生民族?即便毛利人从没有被入侵殖民,当毛利人主动敞开国门迎接外来移民时,移民无论是白人还是亚裔,都应该被视为与主人毛利人同等的地位,也不应该有“新西兰的主人是毛利人而不是其他人”这个概念。
笔者最担心的是,如果毛利文明成为新西兰的一等地位,二等地位的西方文明又领导剩下所有“外来民族”,那么我们亚裔,包括华人印度人岂不是成了三等公民?所以笔者认为新西兰华人在支持毛利人之前,应该先把自己的社会地位保证了再说。
但是毛利人对欧裔的斗争对华人可能也有一些好处,因为新西兰的排华反华的力量主要来自于欧裔群体,毛利人的斗争可以随时提醒欧裔他们也是外来移民,没有资格歧视其他外来移民比如华裔。在对外关系上,毛利人主导的新西兰也可能会更与“央格鲁撒克逊”国家关系疏远,更能保持中立、谦逊和务实。
华人在这件事上无论支持还是反对,应该至少反对极左和极右,更重要的是如何维护自己的利益,因为华人自己的社会地位已经够低了,没必要过于极端地支持哪一方,除非毛利人也视华人为毛利人,或者右翼白人也帮助实现华人地位的提升,否则华人的当务之急应该是学习毛利人,组织一场属于自己的,提升自己社会地位的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