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约好，傍晚一起到Bucklands Beach的海滩去看云。他对我说：

在一个谈大选的聚会上，一群关心时政的人们借古喻今，旁征博引，说着本届新西兰大选的事情。临近傍晚六点，窗外的雨开始不再下，有人频频抬起手腕看时间。

原来是要赶去听美国著名的华裔牧师远志明当晚在奥克兰某教堂召开的布道会。

几年前受朋友邀约，他曾经听过一次远志明先生的布道会。那富有感染力的布道讲演，让人们听得心潮澎湃。许多人在布道会结束后当场走到台前，毅然决志。听完了布道会，他也感觉到冥冥中有一种力量在牵引着，有一个声音在呼唤着：人，没有信仰很可惜，而不皈依基督教则更可悲。

他曾经以为，虽然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这世间到底有多少种宗教或类宗教（因为有的教不乐意人家称之为宗教，只好以类宗教称之）。但大致上人们都认同，大凡宗教都是诲人为善的。因此，信不信教，信什么教，都是很正常、很不足为怪的事情,一切都是一种机缘际遇。殊不知，这看起来应该入理听起来应该入耳的思维，却几乎没有一个宗教认同。人人都争着告诉他，真理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们信奉的那一种，别的，统统离真理十万八千里。

美好的事物是能够感动人的，宗教同样如此。如果一个人在逆境前依然不变地保持着笑容，那么，他十有八九是那有信仰的人。信仰是一块瑰宝，拥有它，你会忘却了自我，一辈子一心一意要做的，就是要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因此，他对宗教从来都怀揣着真诚的敬畏。他有心要走得离宗教近一些，于是从不拒绝来自宗教的信息。

然而，当他掀开宗教历史的一角，看到的一切让他觉得触目惊心。地球上曾经发生过两次世界大战，然而最惨烈的却是中世纪那一场席卷欧洲大陆的宗教战争。从那以后，同是供奉耶稣基督的善众，从天主正教中分裂出来，各立山头，形成难以计数的教派。基督徒们在这里嬗变了，他们除了要继续讲经布道，还一刻不停地对其它教派进行攻讦。这一切，都是在基督的名义下，捍卫上帝的圣洁和纯真。这不由得让人想起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在中土大唐那块土地上发生的事情。一群群身穿同一制式草绿服装，臂戴一样红彤彤袖章却站在截然对立的阵营的年轻生命，在保卫同一领袖的口号中，倒卧在彼此的枪林弹雨血泊里。他们同样付出真诚，却真诚地做着天底下最悲哀的事情。

从“9.11”纽约双塔轰然倒塌，到去年印尼巴厘岛惨案、西班牙马德里大爆炸，以及今年“7.7”伦敦连环汽车、地铁恐怖袭击，无一不是以神的名义。人们不禁要问，神究竟是杀戮无辜生命的罪魁祸首，还是被强暴了撕裂了却不能哭泣的雏妓？

他认识一位信奉基督的乐手。乐手告诉他，初来乍到奥克兰，因不明就里，答应参加一次演出。去到现场，他才发现，这是另一种宗教团体举办的宗教活动。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把双拳紧紧的抱在胸前，默默地向神发出重誓：“主啊，原谅我的无知和莽撞吧！我到这里来了，我知道这不符合您的旨意，但是我已不可能违背我的承诺。您就惩罚我吧！”果然，演出回去后乐手大病了一场。从此，任何人邀请乐手演出，他都一定要弄清楚到底是什么性质的活动。听了乐手的话，他默然无语：是宗教，在一个善良的人和另一个同样善良的社团间划上了不可跨越的鸿沟。这难道就是宗教本身的意旨和想要达到的目的？

那一天，他遇到一个客户，当把协约签好，他合上公文箱就要离开的时候，对方问他能不能多呆两分钟，他欣然应允。客户从内室里取出了一叠中英文传单和书籍。客户说，从你一脸真诚的笑容看出你真诚的心灵，不把福音传给你，我将会有罪。从书籍封面上他读到了一个教派的名字，这个教派被正统基督教竭力排斥，甚至被称为邪教。他微笑着倾听客户把福音讲完。在宣道者决定要把手上的书籍送给他的时候，他问道：

“我可不可以问您一个问题？”

“当然可以。”对方说。

“为什么几乎所有的基督教派都对你们有看法？”他没有用“攻击”这个色彩太强烈的词汇。

他以为一定会看到一张气愤的脸庞。然而，对方却浮现出比听到赞美还要璀璨的笑靥：“这一点都不奇怪。如果没有人攻击我们，那才是怪事呢。耶稣说了，他降世人间，就是要代替人们受罪的。我们被人攻击，也是代人受罪，是一件好事情。”

他被这笑靥和话语怦然感动。信奉宗教遇到不理解和悲苦，这不足为奇，可贵的是，在遇到悲苦时那份欢喜承受的心情。难怪宗教依然存在，并且拥有越来越多的信众；难怪宗教依然让这个世界感动，因为宗教在信众心里，植入了不可磨灭的信念。这信念支撑着每一个信奉它的人，这种支撑的力度强大到足以支撑起信奉者风吹不塌雨打不坍的精神世界。

但是，如果要他信仰某种宗教，他会告诉你，还要花些时间思考思考，假如一定要他作决定，这决定大概还是说不。不是他不追求信仰，而是那信仰寄存得宗教太过扑朔迷离。都说真理是美好的，这没有谁有异议；但如果说真理是唯一的，却有着那么多得宗教，都声称自己是唯一拥有可贵真理的殿堂，这叫人如何适从，叫人如何承受得起？

        宗教，走入了信仰林立的状态，便很难让人想得通，看得懂。

如果分崩离析是宗教的宿命，那么，他宁可无奈地选择与“真理”擦肩而过，宁愿被认为“鲁钝”，也不敢因为信奉某种宗教而失去与信仰别的宗教或没有宗教信仰却有着洁净灵魂的人们作朋友的权利。他也有信仰，冥冥中他感悟得到，这宇宙间一定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规范着，否则，人间不会春华秋实、朝日暮月，那么井然有序。

说完他走了。留下一天晚霞，还有一个我，在空荡荡的沙滩上呆若木鸡。

                                                         2005年8月1日   奥克兰